刘征/评论者说
刘征的百变杂文
刘征,原名刘国正,1926年生。他自幼爱好文学,中学时,先学习美术和古典诗歌,后来学习写新诗。1946年入北京大学,参加北大的“新诗社”,在壁报和进步刊物《诗号角》上发表诗歌。1949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后因病退役。
建国后几十年,刘征一直从事教育和编辑工作,曾任人民教育出版社副总编辑、编审。
长期以来,刘征主要从事寓言诗和讽刺诗的写作。诗人杨金亭说:“打开三千年中国古典诗歌史,六十年新诗史,以寓言诗名家,以寓言诗名世的,刘征是第一人,是当之无愧的开拓者。”六十年代,刘征的代表作有寓言诗《三戒》(《海燕戒》《天鸡戒》《山泉戒》)和《老虎贴告示》。粉碎“四人帮”后,他创作了大量寓言诗和讽刺诗,其中《春风燕语》获1986年全国优秀诗集奖。他的寓言讽刺诗集还有《花神和女神》《鸮鸣集》《刘征寓言诗》等。
刘征自称是杂文界新兵,新时期才开始写杂文。他说:“1976年粉碎‘四人帮’之后,我感到要呼喊几声,那不祥的讽刺诗又在我的笔下复活了。这一来竟如寒泉破冰而泻,不能自已。我爱以寓言的形式写讽刺诗,这种诗体,写起来难免两个仙鹤打架——绕脖子,不便直抒胸臆,有些话要说得痛快些,就用杂文。”发表于《人民文学》1979年第8期的《“帮”式上纲法》,在作者心中酝酿已久,感到如鲠在喉,非吐不快,但用诗写受拘束,于是写成了“诗话”体杂文。由于“讽刺诗和杂文是相通的”,因此,刘征写起杂文来得心应手,而且越写越多。他的杂文集有《当代杂文选粹·刘征之卷》《清水白石集》和《画虎居笑谈》等。
刘征创作杂文的时间虽不长,但善于推陈出新。他的《“帮”式上纲法》在众多揭露林彪、“四人帮”一伙制造“文字狱”的杂文中,匠心别具。作者将建国后极左路线制造“文字狱”的手法概括为“披金拣沙法”“无中生有法”“古今焊接法”“抽象取义法”“漫天类比法”“去真存伪法”“斩头去尾法”“黑白颠倒法”“火箭拔高法”等,用幽默的笔调表达含泪的笑。如“无中生有法”:施行此法,诀窍是在“无”字上下功夫。你说“要浇香花”,但你没说“要锄毒草”;你没说“要锄毒草”,你就是鼓励放毒草,就是主张让毒草自由泛滥。你说“人必须吃饭”,但你没说“人必须革命”;你不说“人必须革命”,你就是放弃革命,背叛革命,你就是主张地主资本家卷土重来,你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反革命。你的丑恶嘴脸,不是昭然若揭了吗?又如“抽象取义法”:施行此法,妙在抽筋拔骨,从有血有肉的躯体中抽出并不存在的幽灵来。在春天刮起扬沙折木的老黄风的时候,你骂一声:“妈的,这春天!”于是舍去讲话时的具体条件,把这句话“抽象”出来,你就是诅咒一切春天,你就是妄想焚花斫柳、烹莺煮燕,让严寒回潮。你的险恶用心,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吗?刘征揭露的林彪、江青一伙罗织罪状的上纲法,就是鲁迅当年批判过的“阴鸷反噬之术,强词夺理的诡辩”。这些,都是荒唐岁月里曾经发生过的事,“不过这事情在那时却已经是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于可恶。但这么行下来了,习惯了,虽在大庭广众之间,谁也不觉得奇怪;现在给它特别一提,就动人”。刘征的不少杂文都运用“特别一提”的方法,收到了生动传神、寓庄于谐的效果。在《“砸”和“拜”》中,作者描绘如今有些人面对佛像“在沉哑的磬声中,在缭绕的香烟里,一个个跪倒埃尘,撅着屁股顶礼膜拜,口中念念有词”,而他们中颇有不少人恰恰是曾经把佛像当成“牛鬼蛇神”,高喊“火烧”“油煎”等最最“革命”的口号并从而“砸烂狗头”者。又如《〇〇〇〇〇……》一文,标题就十分醒目独特,作者批评官僚主义者以画圈为能事,讽刺他们笔下的一连串圈儿“画得珠圆玉润,如龙眼,如葡萄,如出蚌之珍珠,如中秋之满月”。这些人只画圈儿不办事,在他们的圈儿下,“小事化大,大事恶化,事无大小,一律拖垮”。作者希望“敲锣打鼓,恭送这些可恶的圆圈风驰电掣般地飞出宇宙,永不再来”。
刘征的杂文不仅有全新的角度,开阔的视野,跳跃的思维,辛辣的讽刺,而且形式上很有突破。刘征说:“杂文该怎么写,我说不出来。但我相信东坡先生的一句话。那话的大意是,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犹如老圃谈蔬,老农谈稼,确是万金不易的经验之谈。写文章不免为套套所囿,或者袭用别人的套套,或者拘守自己的套套。落套是杂文的大忌。破套而出,如闲云在天,舒卷自如,清泉出谷,缓急随势,才真有味道。知易行难,我自己就总是为套套所苦,而用力去破套,又往往弄巧成拙。但我非常喜欢读泛滥无涯涘的、破套而出的佳作,古的如《庄子》,近的如鲁迅的作品,文各异篇,篇各异面,没有一篇是你看惯了厌了的老面孔。用得着《诗经》里的那句话: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刘征的杂文任情驰骋而开阖自如,兴会淋漓而姿态万千,文章如面,各个不同。在他的笔下,除了传统的以驳论和立论为主的常规格式和写法外,还有虽幻亦真的戏剧对白体,如《骏马和骑手》《白马非马》《武大打虎》《歪补〈辕门斩子〉》《南郭新传》《卧龙谈心》《叶公骂龙》;有论文说艺的题跋体,如《题〈元祐党籍碑〉》《〈争座位帖〉书后》《题画六则》;有荒诞奇谲的故事新编体,如《龙的眼睛》《庄周买水》《陶渊明下海》《一篓螃蟹》《刺猬咏叹调》;有说鬼谈怪的笔记小说体,如《无聊斋志异》;有短小隽永的随感录体,如《偶然想到三则》《咬春小集》;有深刻精警的杂文诗体,如《思想的泡沫》之《播谷篇》《听涛篇》《雕蛇篇》《燃犀篇》《斩棘篇》《鸣鸮篇》《抱石篇》;以及诗话体、韵文体等,呈现出多样化的艺术形式和格调,显示了作者独特的艺术个性。刘征“其笔之超广,等于天马脱羁,飞仙戏游,究其变幻,而适如意中所欲出”,不愧为一文体家。
刘征尤其擅长创作荒诞古怪奇趣的故事新编体杂文,他认为“杂文应该是老虎与山羊的杂交,要搞一些非驴非马的东西”。因此,在他笔下古人今事掺杂,鬼神禽兽登场,妙趣横生,令人倾倒。在获得《人民日报》“风华杂文征文”一等奖的《庄周买水》一文中,作者活用了《庄子》中的典故和人物形象,从“濠梁观鱼”和“涸辙之鲋”里生发新意,赋予其时代的内容: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下,学者庄周弃文从商,想养鱼致富,为了买水,不停地奔走于东海、河伯、濠梁之间,花上高于原价几十倍的现款才买到了一纸空头的提货单。作者熔荒诞、正经于一炉,化历史、现实为一体,讽刺了商品流通领域以权谋私、哄抬物价、凭空暴富的丑恶现象。文章结尾,作者写道:“猛听得一声雷响,油然云起,长养万物的甘霖就要下来了。庄周霍地跃起,敲着空桶唱道:‘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甘霖欲降的风色和庄周敲着空桶而歌,都别有深意,使杂文的主题不止于讽刺不正之风这个大家习见的较浅的层次,更深入表现了老百姓的艰难、忧虑和期望以及他们对甘霖久望不来的强烈不安和知其必来的坚定信念。
尽管刘征的杂文在艺术上很有成就,但他始终认为“杂文的生命力在于思想的敏锐和深刻”,他把没有深刻的见解和炽热的感情的杂文称作“没有脊柱的软体动物”。因此,刘征的杂文不仅在艺术上富于创新,而且思想上也奇警绝到。严秀在为“江苏杂文十家”丛书作序时就指出:“愤怒揭发‘官倒’和买空卖空的投机发财行为的文章,何止千万篇,但刘征的一篇《庄周买水》何其优秀特出!”这是一篇寓言式的杂文,写得生动活泼,语言幽默风趣,读来兴味盎然,令人于开心一笑之后,领悟到其中讽刺的辛辣。意味深长的是文章设计了一个涸辙待水、苟延生命的小鱼,在庄周无滴水可以救援的绝望处境中,忽逢时雨骤至,万物复苏的结尾。这里用缺水濒死的小鱼与前文囤水居奇的“倒爷”们相对照,深刻揭示出“倒爷们”搜刮的大量钱财乃是人民群众的血汗。如此巨大的反差,不能不使人看出“倒爷”们的非法活动对社会生活的严重危害,从而激起公愤,对之严加诛讨。文章中庄周因天公降雨,使小鱼纾困解危而敲桶放歌,而现实生活中倒爷们造成的灾难性后果,复将何以消除?这又给读者留下无尽的思索。全文另一个突出特点,是作者讲故事时没有忽略细节的刻画。如东海办事处通告牌上的仓颉体,西装笔挺的办事员,河伯办事处梳披肩发的女秘书的洋腔调,濠梁吴主任的满面笑容和圆滑应对等,均巧用白描,略加点染,便使人物性格迥异,各具特征,有颊上添毫的立体感,让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仿佛看到了自己遇到的某些活生生的官僚形象,具有极强的现实性和嘲讽意味。
(原载《北京杂文》2016年第1期,第11~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