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虚宿
剧作家抬起头,将目光投向虚宿的天空。
薄如轻纱的白色雾气弥漫四周。柔软的触感自脚下传来。他看到深紫色的苔原向着无尽远处延伸,一直没入地平线的尽头。
深蓝色的巨日自地平线上升起,近乎遮蔽了三分之一的天空,苍白的絮状晕轮分布于其上,让人想到海面上旋涡涌动时掀起的白沫,亦或是老树断口裸露的年轮。
这次把会议地点选在了这里么?剧作家若有所思。
不过,若是将此处设置为商议“末日”的地点,倒是颇为合适,纵使特事局有通天的本领,也定然不可能在这里找寻到他们。
因为这里是虚宿,世界背面的世界,集体潜意识之海的底部,近乎无限广阔的空间。
虚宿之景千变万化,而此处不过是虚宿一隅。
事实上,可堪进入虚宿的人本就极为稀少:若欲迈入虚宿,必先寻其门扉;若要寻其门扉,必先寻其之钥——惟有知晓门扉,持有钥匙者,方能迈入虚宿之门。
啪嗒,啪嗒。
他踏过湿润的苔地,清脆的破裂声间或响起,冰凉的汁液溅起,落在皮靴表面。
剧作家默然数着自己的脚步。
在虚宿中,空间与时间毫无意义,甚至就连此处的形体也不过是徒有其表的投影:不论是头顶的深蓝巨日,亦或是脚下所踏足的紫色苔地,其实质都是更加难以理解,甚至无法用知觉去尝试感知之物。
此时此刻,剧作家也并未真正在计数自身的脚步,他在籍由这个投影而出的身躯,去计算某种其他的东西。
一千零七。
一千零八。
当计数到一千零十一时,剧作家停下脚步。
当他抬起头时,映入他视野中的事物,已不再是那空旷的紫色苔地与淡白色的稀薄雾气,而是一座巨大的建筑。
——一座破败的石质教堂。
灰白色的廊柱、灰白色的过道、灰白色的地砖......这座残破的建筑中,仿佛只余下了死寂的灰白。它默然矗立于此处,如同某种巨兽死去后所留下的、风化的骸骨。
脚下的枯白草叶随着气流而颤动,仿佛在地上铺开的干瘪皮屑。当脚步踏于其上时,耳中便会传来沙沙的声响。
真是一如既往的糟糕品味......剧作家摇了摇头,踏上教堂门口处的灰白台阶。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在他面前既没有那愚蠢透顶的繁复迷宫,也没有那让人作呕的肮脏沼泽——那个高高在上的监察者的脑子显然不怎么正常,同理,大多数情况下,他所设计的会议布局就和他混乱的脑髓一样,毫无秩序可言。
不过这并没什么所谓。剧作家轻笑一声,将尖锐的手爪覆盖于面孔上,当松开手时,一张黑白相间,形如猫头鹰般的面具已然覆盖了他的面孔。
除了他之外,这座大厅中还有着近十个人影。他们大多数都面容模糊,亦或是有着明显不可能出现在现实的怪异形体。
剧作家甚至看到了一团在地面蠕动的晶莹流体。那大抵是塑形者集群派来的代表意识,只是他与它们之间少有合作。
如果他没猜错,这里的绝大多数人应该都和他一样,只是将自己的一个投影投放在此处——通常来讲,不会有人蠢到在这种地方暴露自己的真灵。
在这里聚集的,只会有三种人:能够理性思考的疯子,行迹疯狂的理性者,以及就连基本的理性也尽数丧失、只余下纯粹疯狂的狂人。
剧作家将自己排在第一类人与第二类人之间,而后将其他的所有人都排在自己之下:他并不关心他们究竟有几成是疯子,就像人类不会关心自己饮食的配料表,在他眼中,这些所谓“同伴”的首要定位是好用的工具和祭品,其次才是与自己地位相当的合作者。
他猜这里的大多数人也和他一样,将彼此视作自身登阶时所踩的石砖:若是对方有用,则姑且掩藏住自身的恶意;若是对方失去了利用价值,则一拥而上,将其分而食之。
——而后者的最终的结局,大部分都像那具躺在大堂中央的灵骸一样。
知性生命死后的灵骸,往往会保持死前那个瞬间的模样,而这具灵体的模样堪称惨不忍睹。
剧作家将目光自前方灰白色地砖上的那具尸骸上移开,面具下的嘴角露出讥诮的笑意。
他现在都还能想起,这个长着羊头的家伙是如何目中无人地夸下海口——当初的话说的有多斩钉截铁,此刻的这具灵骸就显得有多么可笑。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家伙是被如同屠宰牲畜一般活剐至死,就连这个怪胎引以为傲的两只羊角,也被如同甜筒一样折断。
似乎是冬寂杀了它。
但没人知道,为什么它要去主动招惹那个凶名远扬的家伙。
呵,或许它的那些脑子同样不正常的同伴知道个中原因。剧作家轻蔑地想到,只是,又有谁会在乎这种事?
现在,这个自称羊绅士的家伙还剩下什么呢?
如果不考虑这家伙已经被特事局焚化的残尸,那它所剩下的,恐怕就只有这一滩烂泥般的灵体了。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有些忌惮地看向大厅的角落。在那里的倒塌阶梯上,正坐着一个沉默的男孩,在这里的诸多身影里,他是唯一一个将自己面容露出来的人。
但剧作家绝不会因此轻视他。不,或许在这里的人中,此人是最危险的那个也说不定。
因为这个家伙就是这次会议的发起者,也是自“中枢”派遣来的监察者。
从某种程度上,他是这里地位最高的那一个,自身的实力倒是次要因素,更为重要的原因是,他代表着“中枢”的意志。
而这里没有人会去尝试悖逆“中枢”。
倏地,剧作家感到一道视线扫过自己。他抬起头,正好对上了监察者那玻璃珠一般的黑色眼眸。
“已确认最后一名与会者到达。”
男孩的声音中带着鲜明的无机质感,让人忍不住怀疑,其人类的外表是否只是一层躯壳。
而后,所有人都看到,他将自己的右手抬起。
贯彻耳膜的巨响,教堂的石门轰然关闭。
在教堂的中央,九张排列整齐的石椅缓缓升起。
“那么,开始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