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远行
我爷爷曾经当过村里的私塾先生,是为数不多有点文化的老人,他有些封建思想,脾气也是又臭又硬,打小对我们就很严厉。爷爷有一箱子老书,其中有几本从小他就严格要求我们学习甚至是背诵。他把用过的纸张给我们练习写毛笔字,三姊妹都有各自专属的毛笔,如今想来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在阳光照耀的清晨,在冒着火舌的炉子边,在窗外淅沥的雨声中,朗读的童声,磨墨的稚童。我小时候比较笨,三姊妹中我学得最慢,爷爷就握着我的手,一点点教我下笔。
那时候气候还没有如此多变,每年都能下几场大雪,漫山遍野都裹上一层银装,屋檐下挂满一排晶莹的冰晶,老人都说谁家屋子下的冰锥越大,来年种出的玉米就越喜人。山里的冬天冻得人不敢出屋,只得把火炉烧得旺旺的,在手机和电视还没有闯入的岁月里一家人围坐着闲聊。当冰天雪地来临也意味着快过年了,这时候是孩子们最期待的时段——外出父母的即将回来,过年也有好吃好玩的。
我清楚又模糊的记得,外面飘着雪,夜幕的薄纱也挂上天空,早早得知父母即将回来,孩子们兴奋了一整个白天。吃过晚饭,爷爷让我和哥哥背书,并下达命令:如果背不完就别想吃爸爸妈妈带回来的零食。于是乎,我俩在昏暗的灯光下拿着老旧书本,咿咿呀呀的朗读。在威严和嘴馋的压力下,我早早地背完了,而年纪稍长的哥哥有了叛逆心理,在这种激动人心的时候哪还有什么心情看书,于是他品尝了电线摸背的滋味,一个人跑到雪地里生闷气。
随着我们逐渐成长,继哥哥去了县城上初中之后,爷爷也萌生了把我们都放到那去学习的心思,这也是我第一次长久地离家。刚开始我们几乎每周都回家,每人五块钱的路费,周五买上一袋香喷喷的包子,匆匆赶路。路途遥远,下了车后还需要翻越几座大山,有时赶车晚了,爬到半山天就没了光亮,两个胆小的人不觉间加快了脚步,山崖上的嶙峋怪石仿佛精怪,周围密林里有一双双眼睛瞪着我们,有时走着走着就开始狂奔起来,每逢这种时候回到家都湿透了衣裳。然而当看到热气腾腾的饭菜时和忙碌的奶奶时,一切都是值得的。
再后来通了新路,回家只要半个小时,也告别了翻山越岭的苦日子,爬山的那条老路没了人走,几年间就变得满脸愁容。我从四年级到了初三,从村里人口中的“矮冬瓜”到比大人们更高,回家的次数也变得一年比一年少,上了高中后去到更远的地方,坐车都要两个小时才能到县城,回家就变得更加奢侈起来。每逢节假日,老人就会打一通电话询问:放几天假,什么时候回家?难得回家一趟,也总是赶在下午或傍晚时分,走在乡村的小路上,空气仍然清新,林子越加茂密了,遇到村里人也总免不了一句感叹:咋突然长这么高了!
三年时光匆匆而逝,我又去到北方上学,临行前,奶奶给了我一瓶水、一小塑料袋泥土,让我到了地方把它们放到床底,免得水土不服。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次远行,坐上用通知书买来的特价票火车,经过一天一夜的煎熬,终于在半夜到达终点站。在火车上一直没睡好,下车时才凌晨两点,最早的公交是五点的,于是傻乎乎的等了几个小时,结果在车上睡着了差点坐过站,昏头昏脑的开启了长达四年的离乡之旅。
济南,一个并不算陌生的名字,第一次听说是在初中课本里老舍先生写的“济南的冬天”一文。凌晨五点钟,天空已经吐白,一抹朝霞涂抹其上,电动车大军匆匆忙忙,挤满了整条马路。南北回归线带来的差异如此直观地展现在我眼前,书本中曾经学过的知识与现实发生交汇,我第一次感受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意义。与贵州连绵高耸的十万大山不同,济南的是一个个小山包,一圈一圈地盘坐下来,同老舍先生描述的一样:小山整把济南围了个圈儿,只有北边缺着点口儿。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别可爱,好像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冬天里仍艳阳高照,带着一点儿暖意,湖畔的垂柳好似害羞的美人,端庄地直立着,偶尔轻抚飘动的发丝。四年大学光阴却赶上疫情,时间基本都在校园里度过了,没见识到什么风景,这里的气候是远比不上家那边的,夏天太闷热,冬天过于干燥。
离家两千公里的路途,跨越了大半个中国地图,当火车的轰鸣声响起,代表着我再一次踏上远行,告别故乡的怀抱。晃晃悠悠,时间飞逝,毕业后仍去到外地工作,钢筋混凝土包围了城市,花花绿绿的灯光交替闪烁,人群奔流不息,街上车水马龙,老旧电影的画面不断闪现在我的脑海,使人感到茫然无措。网上经常有人自我调侃:“真正的贵州人不在贵州”、“懂事的贵州人IP已经在外省了”,而我也成了其中一员。
不断长大,不断失去,不断徘徊,人长大后似乎总活在回忆中,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小时候曾想彻底远离偏僻的家乡,后来接近一周回一次家,渐渐地半年才能回一次,如今一年回一次,心境也明显变化。我曾觉得许多书中把故乡描写为“避风港”、“港湾”之类的词有些夸大,当设身处地的经历时才明白那并不是空穴来风。上班后总是提不起精神,饭菜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使我总是不自觉想起家乡的美味,当回家之后就免不了大吃特吃,肚子却已不习惯老旧味道,被辣得呼呼痛。家里老人的身影越加佝偻,要强的爷爷也不复当年,会主动找我帮忙搬货物。又是一年入秋,时间似乎过得越来越快了,眨眼间就是几载春秋,老核桃树长了一茬又一茬,岁月的年轮愈发明显,只是没了孩童摘取它的果实,只等掉落时白发的老人到树下寻些,或是不再惊慌的松鼠过来觅食。村子里多少有些冷冷清清,为数不多的几个孩童也不似从前在田间嬉戏打闹,而是围坐在某家的楼房后面,连着网络一起玩手机。
远行的人们总是匆匆忙忙的,过年回家团聚,冷清的家里难得热闹几天,之后又各奔东西,来年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