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馆
八
浅草公园游乐场里的老虎，公虎把一只脚牢牢踩在母虎的肚皮上酣睡。这是一幅颇具家庭氛围的场景。不过，浅草公园的游乐场和昆虫馆，这两个简易小屋之所以能够成为大家喜爱的游乐场所，为各位熟知，当然不是因为老虎夫妇的这副睡相，而是因为那里的旋转木马。
“小姐，快看啊，又放焰火啦！”
昆虫馆的女孩抱起坐在木马上的“小姐”，飞快地向外面跑去。
“快看，那些鸽子吓得都飞走了！”
正说着，女孩砰的一声撞到了“洋装绅士”的腰上。
“蠢货！”
“哎呀，实在对不起！”女孩不停抬眼窥视对方，脸颊泛起红晕，似乎是担心脸上的脂粉沾到男人的外套上，她用手帕轻轻掸了一下，就扭过头去。
“快看啊，鸽子都飞到药师佛大殿的屋顶上去了。鸽子头顶的羽毛，比姐姐还摩登呢。”
“哼！当我傻吗？！”
女孩回头狠狠瞪了男人一眼，转身进了小屋。乐队已经开始演奏了。木马旋转起来。
男人没有离去，站在那里看海报。
天下独一无二腹部有嘴的男子。脸上的嘴只是用来说话，腹部的嘴则用来进食，以此谋生。
男人向小屋里看了看。旋转木马的轴心柱子是八面镜，设计成莲花状的镜台是乐队演奏的地方。四周一圈是“小姐和公子”们乘坐的木马和木制汽车在旋转。乐队演奏者的头顶伸展着红纸剪成的枫叶枝桠。白色天花板上绿纸做的芭蕉叶子一簇簇地摇曳着。
看孩子的保姆、老板娘、太太、手艺人、父亲，或是坐在长椅上，或是倚靠着墙壁，都是一副呆呆的老实人模样，眺望着旋转木马。不仅如此，售票处后方还站了十几个人，其中有土木工人、绅士、士兵、店员，甚至还有大学生。
于是，这个男人嘀咕一句“人不少嘛”，也挤了进去。
“被盯上的女孩”穿着黑底红色井字图案的平纹粗绸和服，外面套了一件深绿色的工作服，皮带上挂着一个大皮包，从对面旋转过来，向着骑在白马上的“小姐”说道：
“好了，好了，抓到那家伙了！”
说着，她把额头上的短发撩了上去，抬眼瞪着男人，像是要吹口哨似的，嘟起嘴巴，用毛毡草鞋的脚尖踩着《海军进行曲》的节奏打着拍子。男人眨眨眼睛，说了一句：
“别瞧不起人了。”
当她旋转到正面的时候，镜子里映出她剃高的后颈发线。
这个卖票的女孩就是各位都知道的弓子，她就是胡同里那个弹钢琴的女孩。
“小姐和公子”们玩耍的旋转木马成为她展示美貌的舞台。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如同展台上的时装模特一样，随着木马旋转，男人们可以从各个角度欣赏她的姿态。
在二楼，时年六岁的“天才少女”三好屋福奴结束了表演，报幕员站在舞台上介绍道：
“下面将在诸位面前展示用腹部的嘴进食的场景，或可资医学参考。”
“腹部有嘴”的男子据说出生于北海道旭川，冬日喝酒避寒，甚至直接饮用酒精，导致食管狭窄，后在北海道医科大学做了手术，在腹部再造了一个嘴巴。
他的娃娃头只在头顶留着头发，其余都已剃光，戴着圆框宽边眼镜，穿着像柔道运动员一样的白色法兰绒衣服。他撩起白色衣服，露出腹部。
楼下，男人把手藏在腰部，用大拇指一个劲地招呼弓子。刚刚看鸽子的“小姐”从木马上跳了下来，站在男人面前。
正是那个胡同里的女孩。
她手里拿着红纸做的小旗子，递给男人看。上面写着：
今晚，隔壁三楼
隔壁是水族馆，二楼卡基诺·胡里奥剧团正在表演歌舞短剧。
九
“罕见的怪人，腹部有嘴的男子”猛地掀开白色衣服。但是各位，像这般寒酸的演出棚屋，还找得到第二家吗？舞台正下方只有三排观众席，后面则是空荡荡的地板。
预告着冬日将至的夕阳从玻璃窗照射进来，透过玻璃窗看到的则是一根根树梢，俨然一幅偏远乡村里棚屋的景象。
更为冷清的是，窗边满是尘埃的一排玻璃箱里，装着蝉、独角甲虫、蝴蝶、蜜蜂等昆虫的标本，勉强支撑着“昆虫馆”的门面，颇有明治大正时代的浅草风情。
“遗憾的是，医生再造的嘴巴里没有牙齿，如同鸟喙一般。”
正如报幕员解说的那般，白衣男子解开缠在嘴喙上的布条，那里插着一个烟斗形状的东西。
他将漏斗竖在那个烟斗形状的东西上，把牛奶和碾碎的面包灌了进去。
“虽然是如此可怜的模样，可他还是不能忘怀美酒的味道，偶尔会灌上一两百毫升。脸上的嘴用来品尝，腹部的嘴则用来饮用。可是这么喝酒容易洒，当然也有运气好灌进去的时候。不要看他腼腆害羞，靠这腹部的嘴巴，他活蹦乱跳地活着，也有这般生活的乐趣。这难道不正是医学令人吃惊的进步吗？”
想你时，灯火黯淡，
胭脂红色的腰带，为谁而宽？
这时，楼下乐队演奏结束，“小姐和公子”们的木马停止了旋转。
男人看了递到他胸前的红旗上的字，惊讶地望着弓子。
弓子转过身去补妆。不过，她从镜子中一直盯着男人。
另一批孩子上来，乐队又开始了演奏。弓子一边在木马之间转来转去卖票，一边对穿着白围裙的女服务员说：
“过了今天，我就要跟木马告别了。”
“你不要吓唬我呀。”
“踏破铁鞋我终觅仇敌，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木马如同跷跷板一般晃来晃去，眼看着又开始旋转了。
刚刚拿着红旗的“小姐”不见了人影。
不过，男人按照红旗上的约定，当晚在水族馆三楼等了两个小时。
打从刚才旁边就有一个扎辫子的女孩低着头，一直在偷偷地笑。笑着笑着，她把身体朝着男人靠了过去，然后一只手撑在男人身上：
“你可真呆呀！”
“什么？”男人不由得大声问道，“原来是你啊，居然扎了辫子。开玩笑也不看看对方是谁。”
“短发实在太引人注目了。话说回来，你是不是觉得短发更好看？”
“辫子是假发吗？”
“我随时可以摘下来哦。你不要那么大声，观众席里有警察呢。”
“无所谓啊。我们去向岛那边，听听世道变化之后浅草的故事吧。”
“可是……”
“你有更好的地方？”
“不能去向岛！在这里我被追捕着呢，陆地上寸步难行啊。”
“陆地？你真当自己是个人物呢。”
“船上不行吗？”
“哦？原来你有这种癖好。”
“不过，我有点害怕。”
“大白天的，你别捉弄人，你有什么可怕的？”
“我可不是怕你。我向来以半个男人自居，根本不怕男人。可是我姐姐为了一个男人，相思得发了疯。我毕竟是她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