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8月5日,星期三
恩斯特·冯·莱韦措跟随“埃姆登”号前往青岛
昨天他们射出了最初的炮弹。更精确地说是十二发炮弹。今天一切又平静下来,至少表面看是平静了。那十二发炮弹,包括两发空弹,其精确落点是北纬35度5分,东经19度39分。所有最初的炮弹都是落在这个纬度上。这些炮弹的射击意味着欧洲大战的战火蔓延到了亚洲。
他们现在又调转方向,在朝鲜半岛和济州岛之间朝西航行。这段海域还是不平静,但是昨天的大雨和几乎风暴一样的强风已经停息了。
这艘军舰的名字叫“埃姆登”号,是一艘轻型巡洋舰,通常驻守在德国占领的山东青岛,隶属于德国海军东亚分舰队。这艘军舰漆成了很漂亮的白色,黄色的舰桥,三个高大的、漆成黄色的烟囱。两根主桅杆和六门小炮塔也都漆成了黄色。甲板上铺了红褐色的油毡布。因为船身优雅的线条,这艘快速的军舰得到了“东方天鹅”的美称。
昨天的炮弹射击在相当程度上是象征性的,但是对牵涉到的各方而言还是颇有戏剧性,但几乎不能称得上是一场战斗。既无人员伤亡也没有物质损失。实际发生的情况是他们追逐一条巨大但并无武装的俄国客轮“梁赞”号。借助警告性的射击,“埃姆登”号迫使这条客轮就范。“梁赞”号现在是和“埃姆登”号平行地航行,只是比后者靠前一点儿,并由登上这条客轮的一支德国部队控制。“埃姆登”号的舰长,卡尔·冯·米勒,已经决定要驰回青岛,一方面是因为在俄国客轮上还有平民,有妇女,必须尽快释放他们——理所当然的事情;另一方面,“梁赞”号客轮巨大而且快速,在这条船上安装几门大炮,就可以成为一条可用于海战的护卫舰。[5]
第二天早晨,济州岛已经消失在他们的身后。上午十点左右,他们看到北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团烟雾。(这团烟雾跟随着他们。)十二点左右的时候,他们与两条蒸汽船相遇。(后弄清楚对方是日本船,因其属于中立国船只,就相安无事地放行了——理当如此。)下午四点左右,他们看到东方又出现了一团烟雾,而且在他们的前方往西航行。(他们保持高度警戒状态。因为这可能是俄国或者法国的战舰。因此他们把自己的航线也稍微往南调整。)下午五点左右,先后两团烟雾都朝朝鲜湾的方向消失了。(他们把自己的航线改回往西直奔青岛。)然后就开始供应晚餐了。
“埃姆登”号餐厅里用餐的海军军官中,有一个军官浓眉大耳、下巴方正、嘴唇小而坚定,他的姓名是恩斯特·冯·莱韦措。他是一个二十七岁的职业军官,九年前就加入了德国海军,从去年12月开始就在“埃姆登”号上服役,负责指挥两门船尾炮塔。他出身于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而这在德国海军里恰恰不无优越之处,这里比陆军要更尊重传统和惯例。
这场战争的到来是件让人非常意外的事情。当然,自从萨拉热窝的那次暗杀发生以来,这几周里他们也收到了来自德国和海军司令部的很多电报,得到很多信息和指示,可这场危机从来没有很清楚的方向和很明显的内容——谁能相信这样的事情也真会发生呢?在青岛,这个夏天异常地温暖,令人愉快——气候宜人是这里的众多优点之一。填满夏天生活的是通常的混杂内容,有穿白色热带水兵服的舞会、射击练习、各种饭局、武器保养、补充给养、餐厅生活、赛马、机器保养、列队游行、内务检查、操练、招待会、宴会、集合、郊游、体育活动、洗海水澡和各种派对,很多很多的派对。而且,这一切丝毫都没有考虑到战争。
如果说对未来有什么考虑的话,那么多半是计划经过上海沿长江做一次例行巡航,或者就是如大家期望的回德国老家。不过,到了上个星期五,船上开始做作战准备,装载大量弹药和煤炭,还把所有人员召集到船上,把所有不必要的东西,比如礼物、家具、地毯、窗帘等都全部拆除,这个时候大家才完全清楚地意识到,真会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情了。因为一般的总动员意味着和俄国开战,而东线与俄国开战也意味着西线和法国开战;这就是现在同盟国和军事时间表的逻辑:巴尔干半岛的一场地区性小型战争正在扩大成为欧洲的全面战争。就是那个晚上,他们熄灭了灯火,悄悄溜出还是灯火闪烁的青岛码头。
今天这个夜晚,船上的气氛很不错。他们充满自信,豪迈而又强大。他们会尽到自己的职责。晚饭之后,所有军官都在尾甲板集合,那里的甲板上撑起了一大块帆布做的遮阳篷。天气无比晴朗,大海平静无波。这是一个温暖、美丽的夏夜。(很容易想象那个场景:白兰地酒杯觥筹交错,雪茄烟香雾缭绕,服务生的高跟鞋敲打着甲板,一派完成了某种共同伟业之后的得意气氛。)
一个在无线电室里值班的中尉出现在甲板上。他刚刚接到通知:英国对德国宣战了。
聚集在尾甲板上的人顿时悄然无声。
尾甲板上弥漫在冯·莱韦措和他的同事们中间的这种沉默无语,也许既是一种诧异,又是一种困惑,但也是人在面对一种全新的形势,甚至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时,脑子和思想突然必须做重新调整而有时候会出现的那种停顿。
与英国开战?一方面看,这里面有一种明显的不可抵抗的逻辑:还有什么别的强权会如此尽力阻挡德国赢得她在“太阳中的位置”?这个位置首先是用殖民地、市场和帝国的特权拼写出来的。而从另一方面看,这是嫉妒——这是双方互相投射到对方身上的双重的嫉妒,从长远看就扩展成了对自己的镜中图像的一种恐惧,嫉妒的面具后面其实也隐藏了一种羡慕和佩服,一种争取和对方一样的要求。[6]在德国公海舰队里,这种与英国寻求共性的渴望特别明显,在其他地方就没有这么明显。英国的皇家海军当然是德国海军军官的伟大楷模,一个被爱慕的敌人,一个比任何其他范例都更应该模仿、追求和战胜的榜样。[7]他们和英国舰队里的同行关系良好,礼节性的互访非常频繁。这个军舰的舰长冯·米勒将军在英国皇家海军里有很多朋友,在六月中旬还有一艘英国装甲舰到青岛做客,那个时候只有宴会、足球友谊赛和开心的玩笑,说是在这样的客访之后,不可能再互相开战。哈哈哈,呵呵呵。[8]
和英国开战?这就改变了他们的作战前提,完全改变了。德国东亚分舰队对付俄罗斯和法国的对手还有并非不明显的成功希望。但还要加上一支英国舰队?那获胜最终是不可能的,至少在东亚地区没戏。这个新的敌人不光在数量上就明显占优势,而且还部署了一个扩展到整个世界、完全占上风的海军基地系统,而德国只在这里拥有一个港口——青岛。冯·莱韦措和其他军官都是优秀的专业人士,知道得很清楚,良好的海军基地是海战中制胜的一个关键因素。
和英国开战?在亚洲这里也或多或少会自动触发和英国盟友日本的战争,而日本是另一个咄咄逼人的国家,不仅有自己建立帝国的勃勃野心,也有一支庞大的经过战争考验的舰队。一场欧洲大战因为英国登上舞台而即将扩大成为世界大战。一切都在加速。
暮色已经降临。“埃姆登”号穿越波浪和夜色朝青岛驰去。所有人的神经都已经完全绷紧。也许英国人已经在等待他们?在暗淡下来的军舰后方盘旋着绿色且闪烁荧光的水波的尾巴,这是奋力工作的螺旋桨激扬起来的。有些人认为他们看见了灯光或者流星——或许那里还有敌人的舰艇?还有人让大家警惕的鱼雷艇——但后来证实那些只是中国帆船。无线电收发室收到了来历不明的信号,但没法破译——这也许来自英国人?信号强度表明,不管是谁发出的信号,发的是什么,他们都在很接近的地方。
但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他们在黎明时分到达青岛。
这个港口有一点儿难找,因为整个城市都隐蔽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