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与哀愁:第一次世界大战个人史(第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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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9月10日,星期四
恩斯特·冯·莱韦措在孟加拉湾登上“印度河”号

大海无情,热带的风又热又闷。低矮的灰色云层遮蔽了天空。不时会有短暂的阵雨冲击这条船。但无论是下雨还是一阵阵的刮风都不会让闷热减轻。所有人都汗流不止。甲板下面的气息凝重而停滞。沿着吃水线下面的封闭舱壁滴着珠子一样的冷凝水。

“埃姆登”号现在有了两个随从。除了她的老支援舰“马库曼尼亚”号跟随在“埃姆登”号左舷,另外还有一条希腊蒸汽船“彭托珀罗斯”号,是他们昨天晚上缴获的。让他们感到幸运的是“彭托珀罗斯”号上满载着印度原煤,本来是要运到英国去的。(如果不牵涉到敌国,他们就不得不释放“彭托珀罗斯”号让其继续航行。这就是战争规则。[20]

煤炭。一切都取决于煤炭。

“埃姆登”号的锅炉吞噬大量的煤炭。它的煤炭储藏箱可容纳790吨煤,在紧急情况下也许还能在船上挤出装载约1 000吨煤所需的空间。即使在12节的正常巡航速度下,每小时也要消耗2吨煤,每天就是48吨煤。如果以23节的最高速度航行,那它每小时会消耗近16吨煤,每天约376吨。这意味着,在12节航速时足够用20天的煤,在最高航速时只够用2天多的时间。自从他们经过了马鲁古海继续往西北方朝印度洋航行,总算已经及时加过两次煤,第一次是在东帝汶北端,第二次是在苏门答腊的锡默卢岛西南。两次都是在海上装运,都是从支援舰“马库曼尼亚”号上运过来,使用的都是简陋的筐子。这是一件特别繁重且耗时的艰巨工作,特别是在闷热的热带高温下。“埃姆登”号已经变得越来越脏,锈迹斑斑,磨损得很厉害,尤其是因为这种即兴装煤的方式,还因为通常就把煤炭装在麻袋里堆在甲板上。他们也只有很少的时间再去更仔细地洗刷轮船的外表。

船上的生活遵循着那些例行常规。天天肉罐头和大米的单调饮食稍有改善,靠的是军官餐厅库房里的鹅肝酱罐头。在锡默卢岛又换成了椰子。吃饭时他们喝的多半是瓶装的矿泉水。船上的肥皂已经快用完了——尤其是因为装煤烧煤而导致的龌龊。三个中国洗衣工已经筋疲力尽,但没有足够的肥皂就很难把衣服洗干净:早先那么漂亮的白色水兵服,现在几乎都是灰色的了。(其实整条军舰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煤灰。)军官餐厅里的地板上有一个箱子,里面是五只眼睛还没睁开的初生小猫,是船上的猫五天前的一个晚上生下来的。

但船上的气氛还是不错的,依然对未来充满希望。

早上八点钟,瞭望台报警:在北方看见烟雾。“埃姆登”号现在朝东北方航行,经过锡兰北部,正在水上交通繁忙的孟买—加尔各答航线上。这里会有英国商船,但也有英国海军舰只。当然要向全船发出警报信号。于是一片喊叫声,警报信号声,皮靴踏地的嘈杂声。这艘军舰调整航向朝烟雾方向驶去,加速,速度越来越快,达到最高速,“劈波斩浪,穿越海水”。还飞散着火星的黑色煤烟像一片羽毛挂在他们的后面。

追击开始了。

他们越来越靠近目标。但他们接近的这条船并无任何迹象要做躲避的操作。冯·莱韦措和其他军官在望远镜里仔细研究这条来历不明的船。看起来这是一条普通的蒸汽船,挂的是英国商船队的蓝旗。但是甲板上不是能看到一些奇怪的白色设施吗?也许这是一条护卫舰,有隐蔽的大炮吧?即使“埃姆登”号上也有做了伪装的大炮,此外还用帆布做了一个假的烟囱,第四个烟囱,这样他们的船看起来就像一条英国的轻型巡洋舰“雅茅斯”号了。

他们赶上了那条船。一发警告性的炮声鸣响。德国公海舰队的旗帜升到顶,然后在“埃姆登”号前桅上打出旗语信号:“停止机器。不要使用无线电。”那条他们还陌生的船立刻就减速,停了下来。

登船部队立即准备就绪了。由恩斯特·冯·莱韦措领队。他佩带了手枪。他率领的水兵都带了子弹上好膛的毛瑟枪。他们爬下舷梯登上一条小船,然后朝那条还不明来历的船划过去。现在这条船已掉转了船头,船尾顶风,这样就可以完全不动。大海也稍微平静了一些。

恩斯特·冯·莱韦措爬上了那条船,水兵紧跟在后面。他很礼貌地通报姓名,询问一些问题,四处看了看,做了检查。当他往下看货舱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货舱里堆满了各种他能想到的货物。他用自己的信号灯给“埃姆登”号发了信号:“蒸汽船‘印度河’号,3 413吨,执行印度政府分配的任务从加尔各答前往孟买。已安装运送军队与马匹至欧洲的设备。”

又有一批水兵坐小艇登上“印度河”号,为的是把他们最需要的物资搬运到“埃姆登”号来。

搬运的工作进行了几个小时,是在笑声和欢呼声中进行的。大约到了下午四点,舰长冯·米勒下令停止全部工作。德国水兵既热情又缺乏经验,几乎把所有东西都搬运过来了。“我们的上甲板现在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百货公司。那里的仓库什么商品都有,或者至少是样品。有毛巾、肥皂、内衣、罐头、新鲜的肉、活鸡活鸭、酒、航海仪器、航海图、笔。”在尾甲板某个地方还有根绳子上吊了很多香肠和火腿。那里还有活猪,有一套无线电电台的设备,鸡蛋和牛奶,土豆和香烟,甚至还有晒干的烟叶、咖啡和巧克力,里面有白兰地夹心的巧克力。那里还有望远镜、油布雨衣、蓝色的丝绸做的日本和服,以及一捆捆的写字纸,是用粉红色的缎带捆在一起的。

因为这份巨大的战利品,特别是食物和肥皂,大家都喜气洋洋。船上的气氛好到了极致。

于是到了执行下一个步骤的时候。“印度河”号必须弄沉。

船上的气氛立刻就变了,笑声和欢呼声静了下来。

理所当然,“印度河”号上的船长和船员——大部分是印度人——都得到充裕时间收拾他们自己的私人财物,搬到了“埃姆登”号的支援舰“马库曼尼亚”号上。(这些也都是战争规则。一是一,二是二,对的就不能搞错。)不过,这样的事情他们过去从来没有做过,也就是说,把船弄沉这样的事,而且是这么漂亮的一条船。

一支负责把船弄沉的队伍坐小艇划到了现在空空的漂浮着的蒸汽船上,爬上了甲板,然后又回到“埃姆登”号上。船底的塞子现在都已经打开了。

大家都看着。起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前甲板和尾甲板的炮塔得到命令朝“印度河”号开炮。冯·莱韦措也参加了,发布开火的命令。一炮,两炮,三炮,炮弹射进了那条空船的船身。显然也没有用。“埃姆登”号往前靠近,到了只有一两百米的距离,又发射了三发炮弹。“印度河”号慢慢地开始动起来:

她朝一侧倾斜,被灌入了大量海水。然后就船头朝下栽去,在一声轰隆隆的巨响中沉下了海底——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被压出来的空气发出雷鸣一样隆隆的声音,也有大量的杂物被喷射上来,桅杆折裂,倒在水面上的时候击打出巨大的水花。

“埃姆登”号上一时几乎无声无息,人人都感到震惊。没有人欢呼,没有人说句笑话。然后大家摇了摇肩膀。就是这么回事吧。这不就是他们的任务吗,是他们必尽的义务。“战争就是战争!”

“埃姆登”号和她的两艘随从舰继续航行,朝加尔各答驶去。太阳落山了。这个夜晚平安无事。


青岛和山东沿海一个多星期风雨交加的天气,在这天开始变得晴朗起来。在这个城市内部,大家都知道日本军队已经在龙口登陆,而龙口只在青岛北边一百多公里的地方。他们用船运来了成千上万的步兵、骑兵和重型装备——特别是重型火炮——现在这些将会使得他们的进攻明显容易得多。(至于这些军事行动是在一个中立国家的土地上,这点他们就根本不在乎了。他们只会把中国方面的抗议当作耳旁风。)很快,第一批日本部队就会在青岛附近露面了。当然,保卫青岛的德国军队也已经在碉堡里严阵以待,满怀自信,甚至几乎是期待敌人的到来。一个德国炮兵在日记里写道:“大家都松了口气,他们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