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的梦是黑色的
灰色的空间里响起压抑的交响曲；演奏的乐器是键盘、滑鼠和打印机。打破无聊间奏的是演奏家们的即兴演奏：靠近门口的实习生手中叠着纸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靠窗的经理被咖啡呛到发出两声咳嗽、隔壁销售充满情绪的键盘敲击声伴随嘴里的喃喃抱怨……
而我，是其中最听话，也是最有责任感的演奏家。为了毫无错误地完成自己的职责，我拉着最有规矩的旋律，为即兴垫音。
待外面的白天转成黑夜，待荧幕上的光逐一熄灭，待空间里的灯一盏一盏地被关上，我在聚光灯下盲目地继续演奏。
夜深，我拖着疲乏的身子走在清冷的街道上，远处隐约传来隔壁街道的欢呼声和疯狂的音乐。隔一条街道上的路，我不熟悉也没有理由去熟悉；而我走着的这一条街道，是我从小到大一直在走的道路。
它不会错，它很安全。
一阵风起，四周突然浮起迷雾，街道上仅有的光线隔了一层纱，顿时陷入了黑暗。我停下了脚步想等雾散，却迟迟未见散去。隐约看见身边的人依旧在移动后，我也按捺着焦虑，屏住呼吸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一道透着雾的光线映入眼帘。
随着光线的方向穿过雾便能看见一家透着温暖光芒的店铺悄然矗立；没有招牌，亦无店名。玻璃橱窗映着柔和的灯光，陈列物品若隐若现。橱窗下半部是古旧的木料，带着岁月的痕迹。
不觉中，我已站在店铺门外。微凉的空气从那扇半掩的木门外流出，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正当我在犹豫是否该推门而入的时候，木门发出了一声吱呀，仿佛在对我发出邀请。
我推开门，木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动宣布我的到来。
走进店内扑面而来的是一种静谧的氛围，仿佛这里的时间是凝滞的。店里的空间不大，几盏昏黄的灯光从天花板垂下，映照着空间内乱而有序的一捆捆气球。圆滚滚的气球彼此之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时而轻轻摩擦发出微小的声响；它们缓缓漂浮在空中，像是被无形的手托着。
我在气球中穿梭着，缓缓地往店的深处走去。四周环顾时被一颗气球所吸引；它半透明，带着轻微的光晕，仿佛包裹着柔和的光源。气球表面上隐约有些淡淡的纹路，仿佛风吹过沙地留下的痕迹，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最吸引我的是，它不像其他气球那样随风摇摆不定，仿佛有自己的意识。
“你平时都作什么梦？”身后突然传来一把稚嫩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随即转过身发现是一个穿着西装外套的小孩儿。他身材矮小，一头黑发垂在额前，遮住了部分的眼睛却遮不住眼神中的明亮，像是深邃的夜空中闪烁的星星；浑身带着一股沉稳又难以捉摸的气韵。
我一时愣住了，回过神后想了想，回道：“我的梦是黑色的。”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发梦就已经醒了吧。”
小孩儿边将袖子卷起，绕过我走到那颗半透明的气球旁边。他轻轻地把气球摘下，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绳子将气球绑起后来到我跟前，拿起我的手将另一头的绳子绑在我的手腕上。
接触到绳子的瞬间，一阵暖流穿过身子，所有感官都被放大；每根手指头都能感知到空气中的细微变化，仿佛在抚摸着空气。
“送给你吧，愿它能带领你找到你的梦。”
微风拂过耳畔，冰冷的砖石散发着夜晚的寒意；脚步声在迷雾覆盖的街道上回荡。和气球一起走了好一会儿，被鞋子包裹了一天的脚甚是酸痛。心中有股冲动想要把鞋子脱了，想要把脚指舒展开来，赤脚接触空气，感受室外地面的质感。
突然，并肩的气球仿佛有了意识，从半空飘到脚边。然后，它就不动了，就像个活物。
我试探性地问它：“你是想让我把鞋子脱掉吗？”
气球坚定不动，我假设它是这个意思。
我抬起头，目光游离在街道上，扫视着雾中的人影；他们目不斜视，步履匆匆。也许可以脱下鞋子，毫无拘束地走上一回；不理会是否有人会看见，也不在意是否会有人评判。我缓缓蹲下身子，却在手指轻触鞋带的那一刻迟疑了。
我仿佛感受到了在我身上停留的目光，心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顿时，我开始在意地面冷硬，或许还有玻璃碎片、尖石……甚至是别人的匆匆一瞥。脚趾不自觉地在鞋子里卷缩了一下，仿佛抵御着想象中赤脚走在坚硬路面上的不自在。
我抬起头看着在街道上走动的路人。其实，没有人在关注我，但那无形的压力却让我感到赤裸无助。
于是，我还是站直了身子，轻轻拽了拽气球，踩着鞋子继续往前走。气球仿佛有了一些变化，它的体积变大了一点，光晕也暗了一点。
走着走着，我们来到了一个交叉路口，右边巷子吹来了带着暖意的风。往风的方向看去便是一条通往隔壁街道的巷子；在巷子的尽头可以看见隔壁街道的灯光明亮，随风传来了笑声和音乐。
我停下了脚步，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条充满欢乐的街道吸引着。
身边的气球突然往巷子的方向飞去，手腕上的线被拉得直直的。我知道它在示意我随心而去，我也按奈不住心中的好奇和兴奋。然而，我却寸步不移。
因为，我的好奇和兴奋参杂了一股紧张和不安。我的理智告诉我，那条街的快乐是显而易见的，但同时它也意味着未知。莫名、不明确的不确定性压制了我的向往；我带着不舍的心情拽着气球离去。
气球的体积又一次变大了，光晕也变得更暗了。除了外观上的变化，我能感受到它力量上的改变，我能感受到它的不情愿。一次次违背了它的意愿，我很抱歉。
沿着街道继续往前走，我开始感觉到空气发生了变化。原本干净的空气，现在混入了一丝焦糊味。越往前走，那股味道越来越浓烈；眼前开始出现微小的灰烬与火星。然后，远处的天际透出一片橘红色的光芒。走近一看，发现是一辆车着火了。
火焰肆意地舔舐着车身，滚滚的浓烟升向天空，车旁几个人在焦急地扑灭火焰。我停在不远处，目光紧盯着那场混乱，内心瞬间被一种矛盾的情绪吞噬。
气球拉起我的手腕，示意我离开；它的力量让我无法忽视。
当我迈起脚步准备随气球离开时，原本忙碌灭火的人们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们转过身看着我，他们的视线比火焰灼热。
那一刻，我即无法摆脱人们的眼神，也无法无视气球的执意。
在我愈发犹豫的同时，气球变得越来越大；它的光晕几乎熄灭了，变成了黑色。
火焰继续燃烧，时间似乎变得缓慢。我站在那个微妙的分界线上，既不想成为冷漠的象征，也不愿让自己陷入危险。
眼前聚集的人数越来越多，一双又一双的眼睛像镭射在我身上穿孔。我的耳边开始响起一层又一层的喃喃低语，如同听见了人们对我的指责。每一口呼吸变得愈发艰难，仿佛连呼吸都被这场火吞噬了一部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迫感，一股无形的力量，慢慢逼迫我做出决定。
终于，我往火焰迈出了一步。
气球拽住我的手腕，把我往反方猛然一拉。我停顿了一下，但内心的执拗驱使着我再次走向火焰。
我往火焰再迈出艰难的第二步。
那气球似乎比我更坚定，它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将我往后猛地扯去，远离火焰。
在我固执地迈出第三步的时候，在反方向拉扯我的力量突然消失了，仿佛整个世界都顺应了我的固执。我一时失重，身子向前倾去。就在火焰即将吞没我的瞬间，内心的悔意如闪电般击中我——然而，双脚已无法停下，我已束手无策。
忽然，眼前的一片火红被猛然抹去。我眼前一晃，身体腾空而起，周围的一切被甩在身后。头顶一颗庞大的气球迅速拉着我飞向天空，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周围的景象飞速后退。我被高高带离地面，远离那片燃烧的地狱般的火焰。
云层压低，整个天空在沉重地呼吸。就在我们穿越云层的一瞬，一道刺眼的闪电划破天际，瞬间照亮了整个世界。下方的大地黯流涌动，它深埋的力量已经按耐不住，即将爆发。
我看见脚下的地表，随着那闪电的震动，炸出一片燎原的火光。
被气球拽着在天际穿行，远离了一切之后，一切显得如此微不足道；远离了一切之后，只剩下我自己。
其实，始终，也只有我自己。
“啊————————————！”
我在空中大喊。空中一片寂静，我可以清晰地听得见自己的声音。
突然，气球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啪”响声。我只来得及感受到它的碎裂，便猝不及防地向下坠落。风声撕扯着我的思绪，内心反而渐渐清晰。
我在这坠落的过程中，似乎放下了一些紧紧抓住的东西，那个在天上俯瞰的自己，比地面上的一切都要轻盈，也更透彻。风声在耳边回响，但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眼看着地面逼近，我闭上了眼，看着无止尽的黑。
这一段黑色，正是我需要的。
在一幕幕五彩的片段中，片刻的黑色给了我一个寻找答案的瞬间——关于自己，关于我与这个世界的关系。
“你最近还在作黑色的梦吗？”
“嗯，五彩斑斓的黑。”
我不再抱怨眼前的黑色，而是开始期待黑色之后的光景。
完成于：2024年9月17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