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略知她一二
一
风风火火赶往机场，被告知航班因故延误，那让人抓狂的感觉就像热血沸腾的十七岁少年，横刀立马，只差最后一哆嗦就能睡到身下女神，如野猫般性感诱人的小姐姐却虚晃一枪，翻身躲开，笑吟吟说，别急，让我们慢慢来。
回复工作邮件，上洗手间，翻看毫无营养的畅销书，吞咽昂贵且难吃得要命的机场餐……我把在候机区能想到的消磨时间的事儿都做了个遍，竟然还要半个小时才能登机。四周无论男女老少，都在玩手机，我当然不会例外，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也就几分钟没看，拇指松开，朋友圈又蹦出十余条未读信息，连刷几条，不是晒娃晒狗，就是微商广告。我快速滑动屏幕，直到看见赵艺萌的头像才停了下来。
十几个小时前，赵艺萌发了两张她身穿黄色比基尼，前凸后翘，站在银色沙滩上的养眼照。而此刻她又更新一组，点击放大其中一张，画面中的赵艺萌头戴鸡蛋花，白色长裙，一脸岁月静好的模样。再点开一张，画风突变，穿着吊带热裤夹脚拖鞋的赵艺萌背靠一座凉亭，她手握一罐啤酒，长腿逼人，酥胸微露，笑容慵懒却不失性感。
饱过眼福，我才注意到配图文字：有一座小城这些年一直放在心底深处惦记着，让我身未动，心已远。清迈，泰北玫瑰，邓丽君歌中那座有故事的小城，我来了。
赵艺萌真是越长越逆龄，还是那么胸大腿长，人美气质佳。单看这组极富小清新的清凉美照，很难想到她已年过三十，是一个四岁小男孩的单身母亲。
我在她照片下留言：《小城故事》唱的是泰国清迈？我一直以为是台湾的某座小城。
评论写好刚发出去，赵艺萌就秒回了我，哈哈，土了吧，你不会还没来过清迈吧？这里风景美得不像话，有机会带着你的女朋友来玩吧。我可以给你们推荐酒店。
我没接她的话，想了下，回复她：别总忙着环游世界，追逐心中的诗和远方。再回国路过北京有机会一起吃顿饭，聊聊天，见一见还在为眼前生活苟且的我。我们这都多少年没见了？
赵艺萌没有答应，也没有立刻拒绝我。她回了一串微笑的表情符号，别无他言。
赵艺萌是我的高中小师妹，低我两届。高考前夕，班里男生疯传高一有个小女生笑起来很像台湾女明星徐若瑄。我依稀记得，初次见到赵艺萌是在学校操场，盛夏黄昏，我刚踢赢一场球赛，在树荫下气喘吁吁大口喝水时，身旁原本散落的球友们忽然间三两聚集，低声交谈，目光却向同一个方向飘去。我顺着他们看的方向望去，穿着白色T恤、扎着马尾辫的赵艺萌，从有光的地方朝我走来。
身旁的人告我说，她就是新一届校花小徐若瑄，听闻此言，我也就留意多看了两眼。赵艺萌像是已经习惯，似乎还有些享受走在校园里被男生们注视。她高昂着头，面带笑容，不避讳任何人投来的目光，像只饱食后的小鹿，走得轻盈欢快。我没看出赵艺萌和徐若瑄有多么像，甚至并不觉得她长得有多么好看，不过她高耸挺拔的胸部倒是给少年时的我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象。
而再美的女孩、再挺的胸部也敌不过高考前的兵荒马乱，疲于应考的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勾搭包括赵艺萌在内的好看女生。我和赵艺萌搭上话，彼此相识已是一年后，大一那年的国庆节回了趟家，和几个哥们儿在夜市喝酒吃完烧烤，在去往网吧的路上，途经一家KTV门口，遇到五六个女生，前面的两个是我高中同班同学，其中一个高个子女生我还和她短暂坐过几周同桌。她们俩高考都落了榜，高个女生在本地一所大专学财务会计，另一个则去了亲戚当经理的药材公司跑起了销售。看到我，她们俩显得异常兴奋开心，一边一个拽住我胳膊，闹着非要我请客。
高个女生对我说，马山，你请我们唱歌，我介绍美女给你认识。说着，就把她身后的赵艺萌推到我面前。
和我初次遇到相比，赵艺萌又漂亮了许多。确切说，是学会穿衣打扮，扬长避短，发育更成熟了。
我伸出手说，你好啊！赵艺萌！
我再简单不过的问好引得众人意外，穿着黑色吊带背心，牛仔超短裙的赵艺萌仔细地看了看我，颇为诧异地说：你好，我们认识吗？
至少我认识你，我们这一届男生没几个不知道你的，三中小徐若瑄。一旁的几个哥们儿纷纷点头，随声附和我。
赵艺萌愣了神，随即用手背遮住嘴，身子向后仰，咯咯笑个不停。
听我这么说，那俩女同学更是起劲，说今天这客你不请也得请。转身向服务生要了最大的包房，点了一大堆小吃和冰镇啤酒。
那天晚上，我所在的小城下了21世纪的第一场秋雨。那年代在KTV里男生爱唱任贤齐、周华健，女生会点王菲、范晓萱。我忘了赵艺萌那一晚唱了辛晓琪还是许茹芸的歌，反正曲调悲伤，歌词哀怨，与欢快的气氛格格不入。我吼了几首摇滚乐，喝了不少冰啤酒，酒过三巡，透过疯狂玩闹的人群，我注意到沙发那一端的赵艺萌频繁看表，神情焦虑，看样子随时会走。于是我借着酒劲走了过去，坐到她身边，没聊几句就要走了她的QQ号码。
也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随着科技的发展，时代的进步，我与赵艺萌从QQ聊到短信，从短信聊到MSN（一般指MSN Messenger。MSN Messenger是微软旗下即时通信软件），又从MSN聊到微信。从高中女生赵艺萌，聊到女大学生赵艺萌，再聊到某广告公司公关策划经理赵艺萌。有阵子我们每天都聊，也有过三五个月甚至一年没有联系。但只要聊开了，我和她就没有什么不能聊的。我股市亏了多少钱，伤了哪个姑娘的心，她如何被猥琐上司“吃豆腐”，交往到劈腿闺蜜的人渣男友等个人隐私，都会在每个暧昧潮湿的午夜向彼此袒露心扉。这十几年来，我相继追看过赵艺萌的QQ空间、博客、校内网、微博、朋友圈上的每一张照片，不遗余力地跟帖夸赞过她的美，同时也意淫过她无数次，却自始至终没有和她成为情侣，更没有和她真刀真枪做过爱。
我与赵艺萌相识至今已有小二十年，算起来，我们俩总共见过不到十次，平均每两年才见一面。我读大学期间，除了寒暑假回家能约赵艺萌吃顿饭，见一面，更多时候我和她只通过网络聊天。赵艺萌考到杭州读大学后，数次邀请我去玩。我答应她一定会去，可因为种种琐事屡屡爽约，没有兑现。
直到大四下学期，我和当时的女友从北京坐绿皮车到苏杭穷游，算是毕业旅行。得知我要来，赵艺萌在QQ上表现得分外热情，她留言说她给我规划好了游玩线路，还要在西湖边请我吃正宗的杭帮菜。可我并没有告诉她我携女友同行。
离开杭州的前一天，女友在当地的远房表亲设家宴款待我们。我知道这是此行我唯一能和赵艺萌见面的机会，编了个很烂的借口推脱不去，好在女友也没起疑心，放了我半天假，独自前去赴约。
赵艺萌约我在南山路一家咖啡馆见面，在等她出现之前，我竟有婚内出轨偷情般的刺激感，连着抽了几支烟都抑制不住心中兴奋之情。为了见我，赵艺萌显然是做了精心打扮，她穿了身红色及膝短裙，齐肩卷发，妆容精致，同色系的高跟鞋使她原本就足以诱人的美腿显得更加修长。赵艺萌端庄地坐到我对面，小口嘬着热摩卡，我问一句，她回一句，不时冲我笑。我们俩在网上聊得热络，真面对面坐到一起，像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点儿什么似的，彼此都带点儿尴尬。
这是干吗啊，咱俩怎么像网友见面一样拘谨啊。我只是客观描述，并没刻意活跃气氛，而对座的赵艺萌听到我这么说，笑得花枝乱颤。她一笑得用力，过于饱满的胸部就跟着上下剧烈颤抖，弄得我都不知道眼睛该看哪里。
黑咖啡续到第三杯，我才来了状态，觍着脸吹起了牛，讲着网上看到的各类段子逗赵艺萌开心。赵艺萌也渐渐放松下来，她双脚交叉，单手托腮，边听我以过来人的身份讲着大学生活遇到的种种奇葩事，边用调羹一圈圈地搅拌着早已凉掉糊成一团的奶昔。
那天下午，赵艺萌兴致颇高地带着我爬了雷峰塔，参观了极具文艺色彩的中国美术学院。在一条里弄深处，极其偏僻的小馆子里，她请我吃了顿据说只有老杭州人才知道的正宗杭帮菜。从赵艺萌对杭州的熟悉和喜爱程度，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在这座城市待了不到两年。
夕阳西下，我和赵艺萌肩并肩，沿着西湖漫无目的地走着。赵艺萌边走边给我讲解着西湖十大美景。或许是她穿的那条红色裙子过于好看，或许是湖边晚风撩拨心弦，我只看到她的两片嘴唇在上下翻飞，至于她说了些什么，喝了两瓶啤酒的我压根儿听不见。赵艺萌那凹凸有致的身材，好闻的发香让我忽然有了拥她入怀、吻她双唇的冲动。
我有意向她靠近，先用指尖触碰了她的指尖，看她并不闪躲，就用小指去勾她的小指。赵艺萌愣了下，停住脚步，看了眼已被我攥在掌心的手，与我四目相对，大方地笑了。得到赵艺萌的默许，我的色胆更大了，走到一片幽静处，我伸手试图去搂她的腰。这个越界的举动赵艺萌没再让我得逞，她闪了下身，打掉我的手，假装嗔怒地说，哎呀，痒。说完，她侧着头冲我眨了眨眼，主动牵起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继续前行。
在太子湾的一块草坪上，我靠着一棵柳树抽烟，赵艺萌脱掉高跟鞋，光脚坐在草地上，环抱双膝。我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聊着聊着，赵艺萌和我说起她的童年以及她对未来的憧憬。
我爸活着的时候倒还好，我们家算不上富裕，但十天半月一家人还能去饭馆吃一顿好的。我爸一走，就像木屋抽走房梁，我们家立刻就垮了。家里没了经济收入不说，还要还给我爸治病欠下的几十万债。说是债主，其实都是些远房亲戚，他们三天两头来要钱，拿不到钱就搬洗衣机、冰箱。为了还债，家里能卖的几乎全卖光了，到最后甚至连住了不到两年的新房也抵了，我妈带着我和我姐又搬回到只有十五平方米的城郊老宅。
小时候看到一起玩的女孩只要对着爸爸一撒娇，就能得到想要的玩具，我站在角落里看着她们邀宠的样子，说不羡慕是假的。你知道吗，我曾三年没有添过一件新衣服，都是我妈不能穿的给我姐，我姐穿小了的给我，我再拿着洗旧的衣服，按照当季最流行的款式，剪个下摆，缝个亮片什么的再穿到身上就像是新衣服一样。等我读了高中，我妈嫁给了我继父，我姐大学毕业工作了，欠的债差不多还清了，日子才有了好转。
所以我从小没有安全感，是因为我真的是穷怕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穷过，人一穷，连最基本的安全感都没有，想得最多的都是最世俗、最琐碎的事情，什么爱情啊，未来啊，都成了奢侈品。也不怕你笑话，初中时看到别的女同学穿好看的裙子，吃着我从来没见过的外国零食，我就写日记暗自发誓，等我长大我要赚花不完的钱，买最漂亮的裙子，所以我一秒钟也不敢停下来。高中时我拼命学习，每次考试，只有考到前三名我才会有安全感。现在到了大学，我报了法语班，考了导游证，每周做四份兼职，不放过任何一次实习机会。可我渐渐发现，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这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你努力就会有好的结果。但这也无所谓，至少我还能靠嫁人改变我的命运，我早就想好了，只要能让我和我家人过得好，哪怕让我嫁个又老又丑的老男人，哪怕他不够爱我，只要他有钱并且愿意给我花我都会毫不犹豫嫁给他。不过还好，我爸妈把我和我姐生得都不算难看，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我就真的万劫不复，没有改变命运的本钱了。
赵艺萌真是把我当作可以交心的蓝颜知己了。她像是独幕剧表演者，整整一个小时，都是她一人自顾自地在那追忆着少女时期对父爱的渴望，以及对有钱的安稳生活的向往。
不管赵艺萌说什么，不远处的我都用“嗯”“哦”“是吗”“这样子”等语助词回应她。赵艺萌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停了下来，她察觉出了我的敷衍，朝我翻了个白眼，表情不悦地说，你在干吗啊？真没劲。然后她将拿在手中的空矿泉水瓶神经质般捏得啪啪作响，望着前方的湖面晃神，好长时间不发一语。
而赵艺萌并不知道，我之所以心不在焉，是因为只要春风一起，从我站的位置看过去，很容易看到她那随风飘荡的裙摆下，极具诱惑的大腿和若隐若现的红色内裤。这乍泄的春光让我不得不精虫上脑，以至于全程她讲她的，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待会儿怎么骗她带她去开房，上哪儿去买避孕套，该怎样对女友撒谎说晚回去一会儿女友是否会相信等一系列围绕着一定要把赵艺萌睡了的各种细节问题。
恼人的是，箭在弦上之际，女友神准到可怕的第六感又一次开启。她不间断地给我打着电话，一通挂断，一通立即响起，上衣口袋里不停震动的手机，敲的原本就不安的我更加心虚。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则彻底浇灭了我的欲火，赵艺萌也似乎发现了我的不轨企图，她不知是为了躲雨还是躲我，慌慌张张，甚至可以说是狼狈不堪地跃上一辆公交车，匆忙得都没来得及与我告别。
二
再次见到赵艺萌已是两年后的初夏，这一回轮到她大学毕业旅行。在MSN上，她留言说她会和她的男朋友，那个家里有两间鞋厂的福建泉州富二代一同来北京玩两天，再从北京转机去冲绳看樱花。
据赵艺萌介绍，她的福建男友在美国读的小学，十来岁和友人结伴逛遍欧洲，中国也去过不少地方，可就是没来过北京。
Jim（吉姆）对中国历史很感兴趣，你要刚好工作不忙，带他看些历史景点，领略下我们泱泱大国的帝都神韵。
那时我在一家地产公司已经做到项目经理，尽管还是北漂，可毕竟有了点儿积蓄，手头也就宽裕了些。赵艺萌到北京那两天刚好是周休，我开着租来的车载着赵艺萌和她精瘦的男友穿行在雾霾中的三环上，陪他们俩白天爬长城、逛故宫、漫步颐和园，晚上在后海边喝啤酒、去全聚德品尝烤鸭。
我知道，赵艺萌来过北京不止一次，可她如同敬业的演员，始终保持亢奋状，表现出看什么都新鲜的样子。每到一处，赵艺萌近乎夸张般大呼小叫，或紧紧钩着男友的手臂，或从背后搂住男友的脖子，挥着手，嚷嚷着要我给她们拍情侣照。反倒是赵艺萌的男友兴致不高，一路玩下来更像是陪她开心，应付差事，哈欠不断，打不起精神来。
对赵艺萌男友我谈不上讨厌，但也喜欢不起来。说是受过美式教育，可我看到更多的还是南方人特有的精明和挑剔。不过他情商颇高，修养也算不错，不吹嘘自己，也不贬低他人，更没有凸显身为美籍华人的优越性。可是从他的只言片语，以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不屑眼神中，我还是能看出他对我的戒备，以及对北方人的种种不满。
赵艺萌离开北京前一晚，我安排了极具老北京特色的铜锅涮肉为她和她的华裔男友践行。赵艺萌男友滴酒不沾，先是说从小不吃羊肉，看到爆肚、大肠等内脏又不断皱眉，但问他是不是吃得不习惯，他又挤出笑说挺好吃的，很合口。这哥们儿如梅雨天一样的性格搞得我一点儿脾气也没有。
趁他接电话离席之际，我问赵艺萌，说真的，跟他在一起你受得了吗？
你这问的什么意思啊，赵艺萌把一片沾满芝麻酱的羊肉片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说，有什么受得了受不了的，我承认他长得虽然不算帅吧，可也看得过去。主要是他很聪明，有才华，他会四国语言你知道吗？还是个极限运动爱好者，热爱冲浪、攀岩、潜水，小提琴也演得不赖……我就喜欢这种有才华的男人。
我看你是喜欢他有钱吧。我给赵艺萌酒杯添满，直言不讳地对她说。赵艺萌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装傻，她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并没作答。
我也喝光了杯中酒说，他对你好吗？
挺好的呀，赵艺萌耸了耸肩，他对我有多好，难道这两天你看不出来吗？
我很想说一点儿都看不出来，话到嘴边，呷了口啤酒又咽回肚中。
对了，来之前你怎么给人家介绍我？他看到你和我这么熟络，难道不怀疑我和你曾经有过什么吗？
听到我的话，赵艺萌像是按了开始键的发条娃娃，咯咯笑个不停。
你笑什么笑，这有什么好笑的。我莫名其妙地望向她。
赵艺萌并不理会我，她笑得双肩颤抖，好半天才迫使自己克制笑意，用力绷着脸说，先说好，我说了你不准生气啊。
我点了点头。
说啊，说你不会生气我再说。
不生气，快说吧。
赵艺萌又笑了两声才说，没来之前Jim是挺警惕你的，主要是我把你形容得太好了。我说你是名牌大学毕业，在一家房地产上市公司做到中层，有房有车有北京户口，就是没有女朋友。
在来的飞机上Jim认真问过我怎么和你认识的，是否和你相恋过。我说没有的事，我和你就是普通朋友，退一步说就算我喜欢你，你也不会看上我的。我这么说，起初Jim还半信半疑，不过这两天下来，Jim说看你穿的衣服、戴的表、开的车，以及你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他确定相信你我之间不会有什么啦。
我点了根烟，没有插话，笑着听她说完。
你生气了？赵艺萌隔着桌中央的铜锅，歪着脑袋看向我，你看你，说好你不会生气我才说的啊。
没有啊，我熄灭烟蒂，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他说得很对啊。
得了吧，我还不了解你，你这样子就是生气了。赵艺萌噘起嘴说，至于吗，他一个外国人不懂瞎说，我和你这么多年朋友，你什么样我能不清楚吗？
我被赵艺萌着急认真的模样逗笑，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捏了捏她那在蒸腾雾气下熏得绯红的小脸蛋。手刚收回，Jim就走了进来，赵艺萌背着他冲我吐了吐舌头，然后夹了满满一筷子男友爱吃的蔬菜，若无其事地涮了起来。
从冲绳看樱花回国不出仨月，赵艺萌和华裔男友的爱情也如同樱花凋谢般无疾而终。赵艺萌刚失恋那两天，我总能在后半夜接到她打来的电话，她一开口就能听出来她醉了酒。赵艺萌在电话中反复强调她有多么爱Jim，而他又是那么软弱无情，在其母亲的逼迫下，同她狠心分手。
他说他喜欢短发女孩，我毫不犹豫剪短留了七年的长发；他热爱极限运动，我报名参加攀岩俱乐部。我努力变成他会喜欢的样子，想方设法讨好他，可又有什么用呢，他还是选择和我分手。
我不止一次幻想我和他结婚后的生活，随他一起回到美国，住在好莱坞电影里那种带后花园的联排独栋大别墅。生一男一女两个宝宝，再养一条拉布拉多，周末一家人去海边兜风，或是去奥特莱斯大采购……
他说他妈妈不喜欢我，说因为我是北方女孩，说我个子不够高，说我不够成熟，太孩子气。全都是他妈的鬼扯，我知道，说到底，他妈妈还不是嫌我家境不好，嫌我穷，认定我配不上他儿子，所以才硬要拆散我们，命令他和他们老家的银行行长女儿在一起……
电话那端，用情付诸流水的赵艺萌入戏太深，她时而哭哭啼啼，时而失控歇斯底里，时而又小声抽泣，不发一语。起初我还说些“旧人不去新人不来”“告别了错的人，才会与对的人相逢”之类俗套笨拙的话语试图安慰赵艺萌。久而久之，我发现她只不过是在我这儿疗愈情伤，当我是个可以毫无顾忌倾诉伤心事儿的树洞，根本不需要我有所回应，索性将电话搁在一旁，任由她说，直到她在电话那端睡着。
赵艺萌很快就从失恋的阴霾中走了出来，在社交软件上遇到了新的男友，一个在西湖边上开了家创意料理餐厅的台湾同胞。仅我所知，含这任男友在内，赵艺萌在两年内谈了三段恋爱。有关后续几任男友的具体信息赵艺萌没再主动和我说过，我也就不得而知，不过从她间或更新的相册照片来看，她交往的历任男友至少有两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比她大且都挺富有，否则不会送路易威登限量款手袋为她庆生，也不会坐头等舱飞到巴厘岛跨年。
仿佛一夜之间，赵艺萌忽然不再热衷于恋爱，生活的重心逐渐转到对事业的追求。大学毕业后，学新闻专业的赵艺萌去了杭州本地的一家时尚消费杂志做美食记者，工作主要内容是去杭州城内各个新开的餐馆试餐，再写一篇千余字软文在当期杂志的美食推荐栏目上发表。这么轻松惬意的工作，她居然说做得无聊不开心，干了一年多跳槽去了家互联网公司，负责媒体公关。再后来，身处两个城市，忙于生计的我们互动越来越少，直到断了联系。
这期间，赵艺萌曾来北京参加过一次会展，在MSN里她给我留言约我见面，却碰巧赶上我在成都出差，遗憾错过。她还给我打过一通电话，说她早已爱上杭州，受够了看房东脸色半夜搬家的漂泊日子。赵艺萌问我们公司在杭州的楼盘最小户型首付需要多少，她说她想在这个如诗如画般的南方城市定居，想有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我托了一圈人，费了好大周折，终于帮她争取到她看中的那个楼盘的最低折扣，她却极不靠谱地对我说对不起，说她还没攒够首付的钱，不想在最该奋斗的年纪选择安逸，这么早就安稳下来。
三
北京奥运会那年深冬，在凌晨雪夜的簋街火锅店内，正在陪上司吃夜宵的我接到赵艺萌打来的电话。这之前差不多有一年我和她没了联系。
电话刚一接通，赵艺萌劈头盖脸就说，马山，你知道吗，我和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话没说几句，我正纳闷，她就缓缓唱起那首同名歌曲。
当她唱到“我们变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今后各自曲折，各自悲哀”时居然呜咽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哭声让我不知所措，慌忙问她，你这是怎么了？是喝多了在玩大冒险还是遇到什么事了？
任我怎么追问，赵艺萌就是不作答，她时断时续地唱着，同时夹杂着明显的抽泣声。我不再讲话，在雪地里抽着烟，任由她唱。
一曲唱毕，不等我开口，赵艺萌立刻挂断电话。我再打回去，语音提醒，对方已关机。
翌年初夏，我结束广州的外派回到北京，刚下飞机打开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和两个未接来电，都来自赵艺萌。我给她回电过去，电话接通，赵艺萌很平静地告我说，她辞职了，恢复单身也有一阵子。我正要调侃她几句，却听到她说，我要离开杭州回老家，不是探亲，是彻底回去了，找份工作，再随便找个人，结婚生子。这周六我会到北京转车，周五晚上你有没有空见一面。
我知道赵艺萌最爱吃日本料理，也明白她一旦真回到老家，回到那个相较于杭州来说要闭塞落后得多的北方小城很难再吃到正宗的日料，于是就约她在京城颇有名气的居酒屋吃寿司、生鱼片。
到了约定的那一天，我临时有会走不开，赵艺萌提前到了日料店，等了我足有四十分钟。一入座我连忙道歉，赵艺萌嘴角含笑说没关系，能见到你已很开心。
我喝了一大杯冰水，落掉身上一层细汗，才专注欣赏赵艺萌的美。她剪短了头发，修身的黑色小短裙以及小巧精却不失奢华的古驰耳坠都使她看上去成熟了许多。等菜上桌之际，我们俩面对面坐着，各自回复电话处理公事，看上去不像老友相聚，更像是一顿商务会餐。
我点了人均最贵的那一档自助餐，赵艺萌瞟了眼菜单浅笑着问我，请我吃这么奢侈的大餐，是欢迎我来北京，还是欢送我回去？
我为她斟满一杯清酒，什么欢迎欢送的，你难得来趟北京，我当然要好好招待你。
赵艺萌显然对我的回答不满意，她注视着我问，仅此而已？
不然呢？就是老朋友好久不见，一起吃顿饭，叙叙旧。还能有什么？说说吧，这一年多你过得怎么样？
赵艺萌撇撇嘴说，还可以，不好不坏。
我给她餐碟里夹了厚厚一片三文鱼说，这一年多你够神秘的，也不见你更新日志和相册，对你的近况一无所知。
这么关心我啊？赵艺萌偷笑，那你呢，交新女友了吗？
你看我像是有女友的样子吗？
谁知道呢，赵艺萌盯着我看了几秒，摇了摇头说，这些年来你一直是这样子，飘忽不定，让人猜不透。
猜我干吗，我有什么好猜的。
你太不靠谱。赵艺萌一字一句地说，任何一个女孩和你在一起都不会有安全感。
你说得对，这我承认，不靠谱是我唯一的优点。
无赖，赵艺萌被我气笑，拿擦过嘴的湿巾砸我，我没有躲。
气氛莫名其妙就冷了下来。赵艺萌不再讲话，也不吃东西，她像是做好十足准备的面试者般等我发问。其实我是挺想问她今后的打算，从暖风熏得游人醉的西湖边回到北风呼啸的家乡甘心吗？可我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我一时卡壳问不出口，索性埋头吃着鲜嫩多汁的烤鳗鱼。有那么几分钟，四周安静地只听得到酒精炉上寿喜锅的沸腾声。
最终还是赵艺萌打破了快要凝结住的空气，她咬着下嘴唇问我，难道你就不好奇我为何下决心要离开杭州吗？
好奇又有什么用，这不都是你已经做决定的事了。
赵艺萌顿了下，扬起头，故作轻松地说：不打算祝福我几句吗？
祝福你什么？哦，是得祝福你。我举起酒杯，祝你今后的人生过得随心所欲，有个好的归宿。祝你好运，赵艺萌。
真够假的，你还不如祝我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赵艺萌没有与我碰杯，仰起脖子，喝干满满一杯清酒。
那是我同赵艺萌吃过的最别扭的一餐，两个人各怀心事又同时心照不宣，有意避开不去触碰彼此埋藏心底的话，只聊过往。看得出来赵艺萌也有话对我说，好几次她话到嘴边，欲言又止，往嘴里塞了块寿司，前言不搭后语地讲起她当记者时遇到的有趣事情。
结账时赵艺萌对我说，待会儿别急着叫车，我吃得有点儿撑，能不能陪我走走。我犹豫了下说：行，我陪你走一程。
一出餐厅，赵艺萌像是蓄谋已久似的快走了两步追上我，一把跨住我的胳膊。看我没反应，她搂得更紧了，头也顺势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有点不自然，她却如同恶作剧得逞了的孩子般坏笑着。那一刻，走在北京夜色中的我和赵艺萌宛如一对情侣。
现在回想，那天晚上只要我想，赵艺萌不会拒绝。可那真是个奇妙之夜，说不上来是为何，有可能是那阵子我熬夜太多过于劳累，有可能是那一餐多喝了两杯清酒上了头，总之当我坐在路边石椅上抽烟，赵艺萌依偎在我怀里，柔声细语问我要不要去她房间喝杯红酒，我没过脑子，脱口而出说，这次就算了，待会送你回酒店后我还得去趟公司处理点儿事情。
话刚说出口，我明显感觉到赵艺萌身子向下一沉，她放开我的手，整个人从我身上抽离出去，双眼死死盯着我，像是用眼神在问我确定吗。
我躲开赵艺萌的目光，转身走到路边，招手拦了半天也没等到一辆空车。那几分钟赵艺萌站在我背后像是锲进了地面，一动不动。风吹乱了她的长发，落寞的表情在路灯的照射下忽明忽暗。
为了掩饰内心的慌张，我没话找话说，你明早几点的车，要不要我送你？
不必了。去忙你的吧。
那好，一路顺风。
终于有车停下，赵艺萌撞开为她开车门的我，迅速钻进车后座，重重摔了车门，头扭向另一侧，又一次没与我告别。
四
那晚过后，除了三年前一次极偶然的巧遇，近些年有关赵艺萌的近况我都是通过她朋友圈里的状态及各类照片推测，或是在酒桌上偶尔听到我和她共同相识的友人谈及她。
回去没几个月，赵艺萌就到母校任低年级的英语老师，一届学生没教完，她就调至市旅游局，负责涉外工作。活儿不累，赚得不少，还经常出国。听说赵艺萌能得到这份美差，完全是靠她那在小城呼风唤雨的老公。
按世俗眼光看，赵艺萌嫁得相当不错，娶了她的，是当地最有名望家族的第三代。那小子我有一定了解，读高中时和他在校队一起踢过几场球。他脚下活儿糙，踢中后卫，肤色黝黑，个高且壮，大伙都叫他黑牛。印象中黑牛球品一般，场上习惯抱怨裁判，输球了会骂骂咧咧，还和对方球员发生过肢体冲突。不过黑牛人倒是大方，也有钱，训练时他给队友成箱成箱地买矿泉水，球踢完无论输赢，他都会请所有队友，十几号人去校外的烤肉店，以赛后总结的名义吃肉聚餐。
黑牛家族的第一桶金始于他的祖父。20世纪80年代初，身为村干部的黑牛爷爷带头承包了村里没人敢要的几个废弃煤矿。也就六七年不到，原本等着看笑话的村民全都傻眼，眼巴巴瞅着黑牛爷爷成了先富起来的那拨人。进入90年代，黑牛的父亲及几位叔伯，农村包围城市，用发往南方的一车又一车煤炭换来的真金白银在市里开起酒店、超市、洗浴中心、海鲜酒楼，整个家族的财富呈几何式爆炸增长，待黑牛从县城转到全区重点中学读高中时，不夸张地说，市区内每两条街就有一家公司是他的家族产业。
黑牛和赵艺萌同届不同班，他刚转学过来没多久，普通话还没说利索就对赵艺萌展开猛烈追求。仅一个学期，黑牛就做过晚自习后在赵艺萌宿舍楼下点一圈心形蜡烛、手捧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送至赵艺萌课桌前等引起全校轰动的土鳖行为。黑牛没有参加高考，他和大多数有钱人家的小孩一样，高中尚未读完就被家人送到英国镀金。
身在大不列颠的黑牛难得痴情仍旧情系赵艺萌，有一阵子我经常能在赵艺萌的校内网、微博上见到黑牛隔着英吉利海峡和八个小时的时差，第一时间在她刚更新的照片下嘘寒问暖，表露爱意。和赵艺萌聊得最频繁的那几个月，一聊黑牛，她就会半抱怨半炫耀地说，真是烦死人了，他真是钱多没处花，天天漂洋过海给我寄东西。我生日他给我给我寄了个卡地亚的表，我不要，他死活要我收下。没过几天又给我寄来古驰新款包，我说太贵了，我收不起。他轻描淡写地说，伦敦那边圣诞节促销买的，才1200磅，划算便宜。
黑牛、赵艺萌的婚礼值得一提，档次之高档，规模之盛大不仅一举成为本市有史以来最奢华的婚礼，甚至以《富二代办奢华婚礼，豪车云集如办车展，千人赴宴席开百桌》为标题登上门户网站的社会版。新闻配图上的黑牛坐在劳斯莱斯幻影里笑得恣意妄行，他身旁一袭白色婚纱的赵艺萌，美得让我有点陌生。
据亲赴现场的同学讲，整场婚宴土豪得令人咋舌，每桌的中华烟、茅台酒不算什么，由各种豪车组成的迎亲车队浩浩荡荡三十多辆，一眼望不到头。担任婚礼司仪的是从北京请来的常在春晚上露脸的某知名相声演员，证婚人则是省级高官。那些平日里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歌星竟活生生出现在眼前，站在用几块铁皮板拼凑搭建的临时舞台上，任凭台下宾客们大声喧哗、喝酒划拳，十分敬业地唱着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流行歌曲，给婚礼助兴，为新人送祝福。
赵艺萌最终在众多追求者中选择携手黑牛共度余生，是被他的痴情一片打动，还是其他原因，身为路人的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新婚宴尔的赵艺萌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她的朋友圈几乎不再发人生感悟、心灵鸡汤，或是粉色少女系小清新自拍照，取而代之的是豪门阔太的日常生活，傍晚她晒在黄浦江边五星酒店喝的英式下午茶，翌日清晨就更新慵懒于丽江的早午餐，不是在健身房挥汗如雨秀马甲线，就是在草间弥生的作品展上与大师合影留念。至于卡地亚手镯、爱马仕围巾、古驰墨镜等大众眼中的奢侈品，都不过是在她若干照片中一角出现的配饰而已。赵艺萌没有在网络上放过哪怕一张她和黑牛的情侣照，整个朋友圈塑造出的是穿衣有品，物质优渥，追求精神层面愉悦的完美女神。
赵艺萌去香港备孕这事儿，我是在一场同学会上，听当初介绍我们相识的那个高中女同学说的。她也不是说给我一个人听，老同学聚会，除了叙旧，能聊到一起的本来就不多，谈论曾经校花的近况不失为一个好话题。不知是谁先提到赵艺萌，那位女同学迅速接过话茬，抽丝剥茧般向我们极力暗示赵艺萌和黑牛很可能是先上车，后补票，未婚先孕。
他俩结婚也就半年，这宝宝马上就要出生了。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凡事都追求效率。
看听众兴致颇高，女同学越讲越起劲，我断断续续听她说到赵艺萌待产的医院在香港很有名，很多知名女星都是在那家医院生产，坐月子。价格当然不菲，用那位女同学的话来说，在这种私立贵族医院生孩子的钱都够小地方一个普通家庭把小孩供到高中毕业。女同学还说，得知赵艺萌怀的是男孩，黑牛及其家族成员，有奖她名贵跑车的，有奖她北京豪宅的，钻石、名表、奢侈包更是数不胜数。
聊到最后，在座的女人个个羡慕赵艺萌，说她关键是爹妈会生，人长得漂亮，才有好命嫁入豪门，真是人生赢家。男人个个嫉妒黑牛，说他关键是会投，投胎有钱人家，有花不完的美元，才能有美人相伴，能随心所欲去世界各国欣赏美景、吃美食，简直是人生赢家。
又过了几个月，我忘记是在成都还是在大连，只记得那天为了签单，我陪一五十多岁的大叔级客户喝着怎么喝也喝不完的高度白酒。我实在喝不动了，找了个借口跑到洗手间把自己抠吐，然后用冷水浇头，靠在墙上猛吸几口烟提神，迫使自己尽快平缓下来，好恢复状态，重回酒桌再战。
就在这时，赵艺萌在朋友圈发布了她和黑牛的宝宝来到人世的消息，配图是宝宝粉色的小手叠放在赵艺萌的掌心。我盯着这张图看了足有一根烟的时间，酒精上脑，也就顾不了那么多，点开赵艺萌的头像，用醉酒前的最后一丝理智恭祝她喜为人母。赵艺萌很快回复了我她一贯爱用的笑脸表情。我自顾自打了很长一段话，就要点击发送，忽然觉得这样挺没劲的，又逐字逐句删除，改发888.88元给她，算是贺礼。
赵艺萌谢过我说：马山，你书读那么多，还会写小说，给我孩子取个名字吧。我还没答应，她就转给我6666元，附言写着：谢过大作家。
那钱我没要，不过日后我还真翻阅古籍，搜索百度，认真琢磨了几个颇有寓意，且适合男孩的名字告给赵艺萌。至于后来她有没有采纳就不清楚了，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她小孩的名字。
五
赵艺萌消失前几个月我意外见过她一面，那也是迄今为止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那是2013年秋季，刚出版新小说集的我在出版社的安排下，接连一周，在长三角多个城市的书店、茶室、咖啡馆进行系列新书读者见面会。上海那场活动安排在淮海路某知名购物中心一楼的城市书店。和我同场的嘉宾有一位写青春校园故事而走红的80后美女作家，她有多部作品改编成影视作品，且都由深受学生党追捧的人气偶像出演，人气自然爆棚。
签名售书环节，美女作家桌前人头攒动，队如长龙，我和另外几位同样没有什么知名度的作家完全被忽略，偶尔前来一两个读者，我们甚至会对其心存感激。这样尴尬了有一刻钟，其间找我合影留念的读者连十个都没有，百无聊赖的我索性低头同上海本地几个友人群聊微信，商量晚点是去寿宁路吃小龙虾还是去衡山路找个酒馆喝一杯，这时，听到近处有悦耳的女声传来：大作家，给我签个名呗。
我抬起头，看到桌前黑色书皮上一只粉嫩的手。我抬头向上看去，尽管硕大的墨镜遮住她三分之二的脸庞，但我确认眼前这位一准是个大美人。她烈焰红唇，胸部壮观到随时能将紧身白衬衣的纽扣绷开，深色暗条纹西装裤下踩着一双跟极细的高跟鞋，显得格外干练。与此同时，灯光下闪闪发亮的钻戒，纤细手腕上做工精致的女士表，以及随意挂在小臂上的爱马仕手袋都在不经意间透露出她的高贵。她的出现引起人群一阵骚动，有那么几秒钟我完全看呆，就连那位美女作家都明显放缓了签字速度，不时侧目看她。
还记得我吗？大作家。她侧身斜靠着桌角，手指敲了敲桌面，近似挑衅般地冲我笑。
我一时无法将眼前这位身材火辣，贵气逼人的大美人与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位女性朋友联系起来，只好讪笑着问：您好，您是？
她略感失望，轻轻摇了摇头，没想到你还真认不出我了啊。话音刚落，她用两根手指潇洒地取下墨镜，棕色的卷发顺势滑向肩后，露出小巧却不失奢华的香奈儿耳环。
看到她眼睛的那一瞬间，我近乎失态地大叫，我去，怎么会是你？赵艺萌！
我来附近的成衣店取周末晚宴要穿的礼服，碰巧红灯，不偏不倚，我一眼就看到路边巨幅海报上你的宣传照。你可真行，几年不见越写越出名了，什么时候获诺贝尔奖了别不认我这个老朋友啊。
赵艺萌用银质刀叉，动作熟稔地把半熟的A级夏萝莉牛排切成小块，缓慢且不失优雅地放进嘴中，悄无声息地咀嚼着。
这是家欧式建筑物改建成的私家会所，主营法餐。服务生介绍说：这儿当初是民国时期某位知名银行家的官邸，风景绝佳，推开窗就能将暮色中的黄浦江尽收眼底。
没想到我们竟然这样相遇，我吞掉盘中最后一只法式焗蜗牛，故作深沉说，这样戏剧化的桥段只有在狗血的偶像剧里才会出现吧。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就像我朋友圈签名档写的我很喜欢的那句话，“永远相信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喏，这不就发生了！赵艺萌嘴角上翘，专注地顺着纹理切着牛排，并没有抬头看我。
你怎么会在上海？定居了？
暂时还没有，孩子奶奶常年住这边，她想孙子了，我就带小孩过来住一阵子陪陪她，刚好公司在这边也有点事情需要处理。
聊不了几句，赵艺萌的手机铃声就会响起。我望向别处，作势不去听，她也没刻意避开我，轻描淡写地挂掉一通电话又接起，“今晚八点之前一定要把那笔尾款收回来。”“我说过多少次了，雪茄吧主基调还是要以冷色系为主，你给我弄个鹅黄色是什么意思？”“苏黎世的酒店都安排好了吧？对了，接机的车最好选德系，老爷子坐习惯了。”“我给王秘书打过招呼了，你直接去办就行。”
不好意思啊，赵艺萌用餐巾擦拭嘴角，不问自答说，一天到晚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事情，他从来不管，只能我去做了。哎，趁热把鹅肝吃了，凉了就腻了。
尽管我与赵艺萌差不多五年没见，尽管她嫁入豪门，成为人妻人母，可当我们面对面坐下来，再在一起说笑闲聊，往日那种微妙的感觉又一次卷土重来。我们俩颇有默契，谁也没有主动进攻打探对方私事，聊得更多的还是已积满灰尘的陈年旧事，和一些不痛不痒的社会新闻。只不过和往常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换成她主说，我作为听众，称职聆听。
最近我在看我公公推荐我看的傅高义写的《邓小平传》，读得越多我越佩服他老人家的政治智慧，我们这样的发展中国家一定要先发展经济，稳定压倒一切，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富裕有钱了，社会公共福利设施跟上了才能渐进地去实现民主。要是现阶段去搞西方民主那一套，三权分立，一人一票，只会是穷人更穷，富人更富，社会动荡，暴民狂欢……
教育和医疗、食品安全本质一样，都事关人命，一定要注重品质。马山，你还没有结婚，等你有小孩了你就会和我一样关注教育问题了……
我老公的堂妹在广州开了家影视公司，在娱乐圈还算有些知名度，去年暑期档好几部青春片都是他们公司投的。我推荐过你的小说给她，她看后对好几篇都很感兴趣，找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下，看有没有合作可能。
从我认识赵艺萌以来，就没见她有过这么强的倾诉欲，很多话题都是我刚开个头，还没说几句就被她随声附和接了过去，侃侃而谈。有那么几分钟，我都听得恍惚走神，产生了自己身处于某演讲节目录制现场的错觉。我想应该是酒精起了作用，再加上她在他乡偶遇我颇为开心，才彻底聊到嗨。
待甜品上桌，我实在忍不住低声对赵艺萌说，你回头看一眼坐你斜后方的那个男的你认识吗？前菜还没吃完他就进来坐那儿，什么也没点，直勾勾地注视着你。开始我还以为他像其他男人一样，只是猥琐地偷看你，可我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和我对视都不躲我眼神。
赵艺萌挖了一小勺栗子蛋糕放入嘴中，看都没看，满不在乎地说，他是来接我的司机。我喝了酒，一会儿回去开不了车了。
司机？看他那眼神我怎么感觉像是在监视你？
赵艺萌双眉紧蹙，又瞬间舒展。监视什么啊监视，我又不是嫌疑犯。看我又要好奇追问，她略带不耐烦地制止我说，行了，行了，快吃吧，这么好吃的蛋糕还填不满你的嘴啊。
六
老实讲，赵艺萌和黑牛没有白头偕老我并不惊讶，不过他俩婚姻短暂得连一届世界杯都没有撑过去，这多少让我有点儿诧异。关于他俩离婚的原因说什么的都有，小道消息满天飞。有说赵艺萌与大学时期谈的前男友旧情复燃，婚内出轨，给黑牛戴了绿帽。有说黑牛钱越多越空虚，婚后染上赌瘾，隔阵子就要飞去澳门，每次赌资都上百万，输多赢少。较靠谱的说法是黑牛家族数人卷入省内某高官（黑牛和赵艺萌婚礼的证婚人）的贪腐案，为了不连累赵艺萌和孩子，同时也有转移财产嫌疑，黑牛为赵艺萌办好新西兰绿卡后，两人才协议离婚……
黑牛家族多位成员涉及高官贪腐案一事，与当初他和赵艺萌的婚礼一样，不仅上了门户网站的首页，还是头版头条。有无良媒体翻出黑牛赵艺萌的结婚照，标题耸动，引得网民热议，跟帖评论骂声一片，对赵艺萌极尽羞辱谩骂，毫无理性可言。一篇所谓的深度调查揭秘稿件尽管用了化名，明眼人还是能从中看出黑牛父亲及其叔父涉案太深，在劫难逃。若黑牛真是因此同赵艺萌断了关系，也算是义重情深，不枉夫妻一场。
或许是流言蜚语太过伤人，恢复单身的赵艺萌某天深夜在朋友圈发了一条类似离婚声明的长文。我刚读了开头两句，顺手接通当时正处于热恋期的90后小女友电话，待聊完再想找来看，包括那篇声明在内，赵艺萌的朋友圈全部清空，白茫茫一片。
时至今日，我再也没有见过赵艺萌，也不知道余生是否还能再一次遇见她。我试着给她发过几次微信，却都石沉大海，没等来回应。听老家朋友说事出后不久她就辞去公职，带着母亲和孩子去了她姐姐所在的邻省省城定居。这期间，那起震惊全国的高官贪腐案尘埃落定，黑牛的父亲以及两位叔父以单位行贿罪判刑入狱。关于黑牛的踪影众说纷纭，一说他同他的小叔滞留在香港四季酒店躲避风头，一说他早在案发之前就已将名下产业变现，移民去了澳大利亚。可不管是哪种版本，都没有提到赵艺萌。她去了哪里？有没有受到牵连？过得怎样？已然成谜。
就在我差不多快要忘记赵艺萌时，今年春天的某个雨夜，我正在公司加班，手机响起，提醒有新的好友申请。我瞥了一眼，虽然微信昵称及号码都很陌生，可看头像我一眼就认出是她。
这是我的小号，只添加了亲人和极个别的几个朋友，加你在内不到二十人。
懂，会保密。
赵艺萌显然不愿多谈她的近况，我问得隐晦，她答得闪烁其词。我和她聊的更多是北京楼市，这是我的专业，也是她再度联系我的目的。赵艺萌语音如同客户般向我咨询了二十多分钟，我听明白她的想法，详细给她介绍了京城各楼盘现价及未来趋势，建议她要真想尽快出手她名下的四套房产，也未尝不是好的选择。
聊至尾声，我问了这十多年来我一直想问她的问题。
赵艺萌，你快乐吗？
赵艺萌回复了我一串问号，隔了有七八分钟才回复说，我很快乐啊，我不缺钱，我很自由，有的是时间，想去哪儿玩去哪儿玩，想买什么买什么，怎么会不快乐呢？
你快乐就好。
不要同情，更不要可怜我，我不需要。
那倒不会，没这个必要，我也没这个资格。
倒是你马山，眼看就要四十了，怎么还不成家，你究竟在等什么？
什么也不等，赚钱要紧。
又是钱，去他妈的，钱是王八蛋。
怎么会，钱可是个好东西。
赵艺萌用省略号表达她对我的无语。
你需要钱吗？说个数，告我账号，我打给你。你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没有，穷得只剩钱了。
那倒不必，我穷归穷，但一时半会还不至于饿死。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
对了，前阵子我在回国的飞机上读完你的新小说集，很喜欢你写的那个新疆女孩。她活得那么真，敢爱敢恨，来去自由。马山，你有没有兴趣写写老朋友我呢？
可是你的事我知道的并不多。
没关系，就写你所知道的。
我答应了她。
昨晚是我年假在老家的最后一晚，酒足饭饱后，几个发小起哄，拉着我去了当年与赵艺萌初次相遇的那家KTV寻欢作乐。巧的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前奏刚一响起，赵艺萌就在朋友圈发出她背靠安达曼海的清凉自拍照。几个小时前在饭桌上，酒足饭饱，有人聊到黑牛，自然也就有人说起赵艺萌。男同学们感慨着赵艺萌的命运，赞叹着赵艺萌的美貌，却都不清楚后来她去了哪里。身材明显走样的高个女同学信誓旦旦地说，和黑牛离婚后的赵艺萌之所以变得更美，是因为她垫了下巴，开了眼角，动了山根，打了玻尿酸。
在陪唱小姐荒腔走板的歌声中，我陷在沙发上，逐张滑动照片，点击放大，仔细地赏着赵艺萌的美。赵艺萌有没有整容我还真看不出来，不过与十七年前我第一眼看到的相比，她身上的光，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