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雅 / Review
在拉丁美洲理解全球化的历史、现状与未来
读《想象的全球化》
世界上没有哪个区域比拉丁美洲更能呈现全球化与地方社会的复杂纠葛了。2022年7月,旅居墨西哥的阿根廷人类学家坎克里尼(Néstor García Canclini)的代表作《想象的全球化》的中译本终于面世。不同于坎克里尼此前从微观视角、以专题方式对文化遗产、手工艺人的研究,在这本书中,他以拉丁美洲为基本立足点,借由学术主张与自身境遇的结合,呈现了对全球化的认知。这一理性分析与感性境遇并行交错的叙事方式,实践着他推崇的叙事与隐喻的结合。这本书在呈现全球化与拉丁美洲的张力关系的同时,也以碎片化、多义性的方式勾勒了全球化的沉重历史与复杂面向。正是这一分析视角,使《想象的全球化》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民族志,具备了宏观层面的哲学深度。
全球化审视的拉美立场
作为拉丁美洲学者,坎克里尼熟谙殖民主义进入拉丁美洲后拉美国家卷入全球化的历史,并对20世纪新自由主义在拉美国家的兴起了然于胸。新航路发现后,殖民者从拉丁美洲掠夺的大量金银帮助欧洲完成了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拉丁美洲作为资本主义采掘经济起源地的地位因此得以确立。跨大西洋贸易的发展以及这一贸易体系下人、物和资本流动的方向与格局,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决定了世界体系的等级与秩序。这一进程将拉丁美洲的历史与资本主义的发展进一步联结,并在对拉丁美洲的征服、控制中,不断将其边缘化。一系列征服战争以及随之而来的暴力冲突与种族融合,在改写拉美文明发展道路的同时,也使得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沦为殖民者的奴隶,呈现出一种强烈的耻辱、死亡的生命政治。拉丁美洲被全球化裹挟的进程并没有因为拉美国家的独立而终结。20世纪70年代后,新自由主义改革在拉美国家铺开,欧美国家在经济层面上以无声战争的方式延续着对拉美的征服。
对拉丁美洲的征服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世界秩序,不仅决定了拉丁美洲在世界体系中的边缘地位,更使得边缘成为拉丁美洲知识生产的基本空间隐喻与共识。自由主义者对拉美政治经济体系的批判,正是这一认知预设的投射。后殖民主义者对世界体系的反抗与行动,更显示出对拉美处于边缘地位的认知已成为今日拉丁美洲社会行动的基本支点。就此而言,坎克里尼对世界体系与全球化历程的分析,不仅勾勒出了殖民主义支配拉丁美洲的历史图景,更指出了这样的事实:所谓的全球化,在相当程度上是西方社会对于世界的支配。西方社会关于拉丁美洲的知识生产,从未超越以欧洲为中心的历史时空的界限,本质上仍然是西方中心主义的认识论对全球发展秩序和世界体系的切分。
不同于前述视角,坎克里尼表现出强烈的拉美认同,主张从拉丁美洲本土社会出发,理解、剖析全球化的复杂图景。这一立场的形成,在某种程度上是建立在他对福柯知识生产主体性的高度赞同的基础上的,也与其人类学者天然呈现出的反思性与批判性不无关系,更离不开拉美社会对西方主导的全球化的回应与抵抗。值得一提的是,即便在新自由主义大获全胜,福山写出“历史的终结”的20世纪最后十年,拉丁美洲仍然出现了以萨帕塔运动为代表的以本土知识和地方传统回应、替代西方全球化的努力与尝试。这也意味着,尽管拉丁美洲是资本主义支配得最为彻底、深入的区域,但其社会一直呈现出思想场域的独立性。进而,虽身处世界体系的边缘,拉丁美洲仍以其对全球化回应的独立之姿显示出强烈的中心性。就此而言,坎克里尼对于全球化的认知,正是这一独立思想的重要组成。
在拉丁美洲审视全球化的想象性
虽然经济一体化是全球化的重要面向,全球化却并不局限于经济领域,而是全球社会空间内政治、经济和文化实践匹配、组合、运转的一种方式。政客鼓吹资本的全球流动会为世界带来繁荣,全球化会推动世界的联结。然而,这一许诺只是资本家和政客的想象,实践层面上的全球化则呈现出切线状的图景——“由于人们接触所谓的全球经济和文化的机会并不均等,导致他们对于全球化的理解有宽有窄”。这也意味着,全球化不仅没有推动世界体系的联结,反而加剧了全球社会的不平等与不均衡。全球化对世界体系的切分,随着新自由主义的铺开而越发剧烈。资本主导下的新自由主义不断撕裂着国家的统治,并对经济社会与文化发展造成了一系列冲击。
坎克里尼从拉丁美洲的视域出发,进一步剖析了全球化的复杂面向与切线状图景。虽然在全球化的渗透下,欧洲、北美与拉美的经济合作得到加强,却并没有在真正意义上推动拉美国家的发展。在新自由主义的渗透下,拉丁美洲许多国家的政府决策为国际资本所主导,导致了国家主体性的缺失与政府职能的不足。在拉丁美洲对欧美国家的依赖加深的同时,前者源源不断地为国际资本生产利润,也进一步巩固着自殖民时代就已经形成的全球秩序。全球化对拉美地方社会的渗透在当地激起了较为强烈的反应,并使得二者关系呈现出紧张的态势。
全球化的切线状图景也表现为其在日常生活层面对个体的渗透与影响。经济社会的高速发展、便捷交通网络的形成推动着人与物的流动,使得个体能够便捷地跨越时空的界限,以参与者的姿态进入全球化。然而,对于大多数亚非拉国家的民众而言,他们接触全球化的机会是不均等的。此外,全球化的发展改变了传统社会的自足面向,增大了普通民众接触多样性的可能,但并没有为普通民众理解、实践这一多样性做出知识指引,由此在个体和群体层面导致矛盾与摩擦增大,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带来诸多不确定性。
坎克里尼的分析呈现出这样的实质:虽然全球化在客观层面上推动着世界一体化,但就实践维度与行动路径而言,全球化是暧昧不清、充满张力甚至矛盾的。且正是全球化在实践维度与行动路径上的复杂面向,在知识范畴上造就了全球化多元甚至完全相反的复杂叙事。“一些人以史诗的方式呈现全球化的交融盛景,另一些人却以情景剧的方式,呈现出全球化的撕裂、暴力以及在这一跨文化进程中的苦难。”坎克里尼语重心长地指出,如何理解他者、呈现多元是全球化时代世界、国家和民众必须共同关注的问题,更是影响人类命运的问题。坎克里尼在20世纪末全球化风头正劲时做出的这一判断,显示出一种突出的预见力与洞察力。虽然其揭露了全球化的复杂面向与不确定性,但坎克里尼并未彻底否定全球化的未来。他认为,虽然全球化在宏观结构和微观层面上存在一系列问题,但个体、社会和国家等多个维度的主体具备重建公民身份、回应全球化危机的能力,由此也具备消解资本与权贵阶层控制的全球化的统一性与均质性,实现全球化多元发展的可能。这一点,离不开边缘的拉丁美洲。
拉丁美洲与全球化的未来
不同于左翼对殖民主义、新自由主义的批判,以及右翼对新自由主义的歌颂和对拉美国家制度的抨击,作为哲学家、人类学家的坎克里尼没有陷入对全球化的二元评价之中,而是审慎地将全球化视为重建自我、他者与社会的关系,重置世界体系的动力与契机。坎克里尼摒弃了殖民叙事对于拉美边缘的定义,祛除了欧美文明对拉美文明的边缘建构,在对拉美社会与文化主体性认同的基础上,实现了拉美本土文明意义的再发现,并赋予其支撑全球化发展的中坚地位。
坎克里尼对拉美文明之于全球化的意义的发现,首先表现在杂糅(hibridación)文化的概念上。拉丁美洲的杂糅文化源于拉美本土社会人、自然与社会共生的文化传统,殖民混血与天主教文明的融入则进一步发展、丰富了杂糅文化的来源与面向。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规范性认同与混血杂交,杂糅并非建立在混血基础之上的强制性认同,而是建立在对多样性的认同的基础之上,对他者和自我身份的弹性认同。这一杂糅的文化,并没有切断主体与不同身份来源之间的联系,而是在多元身份与主体认同的基础上实现彼此的混合,并在这一过程中完成自我认同、异质性和跨文化共识的生成。值得一提的是,拉丁美洲的杂糅文化与多种社会运动融合,超越了文化层面的范畴,具备了社会共识的基础性意义。显然,拉美社会杂糅文化是对多元文化主义“名义上承认、事实上区隔”的一种超越。这也正是多元族群的拉丁美洲呈现出弹性社会特征的根源所在。
拉美之于全球化的第二重意义,在于杂糅文化基础上的民族国家构建方式。虽然认为全球化是知识资本和精英的一种想象,但坎克里尼明确地意识到全球化背景下人、物的流动普遍发生,以及这一流动性导致的多元文化性对民族国家的挑战。他对不同区域应对多样性的模式予以归纳:以法国为代表的欧洲国家采用了世俗的共和理念应对多样性,美国选择了将不同族群区隔的多元文化主义。然而,欧洲的共和主义模式在世俗层面上对平等的强调,并没有解决一体化之后移民与外来人口的问题。美国的多元文化主义同样没有改变族群间的对抗属性,其在强化彼此区隔的同时,也加剧了社会的矛盾与冲突。与之相对的是,拉美国家在19世纪初吸收了欧洲的共和主义理念,并在回应杂糅文化的基础上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民族国家建构方案。阿根廷通过以白人替代原住民的方式完成了一致性的民族国家建构。墨西哥实行印第安人服务于国家、土生白人主导的现代化方案,同时允许混血发生。对杂糅文化贯彻得最为彻底的当属巴西,在承认多元族群合法性、赋予不同族群保存自身文化的权利的基础上,巴西社会亦形成了“任由他者附身”的隐喻,由此具备渗入他者,实现杂糅生成的可能,在赋予文化与身份认同形成的基础上,实现着阶层、族群关系的缓和与国家的稳定。
拉美之于全球化未来的第三重意义,在于其以文化的方式来回应全球化的危机。20世纪末,新自由主义在世界的盛行似乎让很多人产生了全球市场一体化的错觉。然而,坎克里尼引用哥伦比亚学者马丁-巴贝罗(Jesús Martín-Barbero)的评论指出,“市场不能沉淀传统、不能创造社会联结和不能推动社会创新”。破解全球化困境的,正是资本和市场一直试图介入的文化领域。坎克里尼对杂糅文化之于全球化危机破解的意义给予了充分肯定,他认为,虽然杂糅以及均衡的发生会在一定程度上对多样性产生影响,主张社会文化与群体联结的杂糅却是消除区隔、减少对抗、重建人际联结与实现社会团结的方式。此外,对主体性的承认、对差异性的尊重使得杂糅成为一个充满创新性活力的进程。在实现人类文明赓续创新的同时,以文化的方式开辟了一个新的、公共协商的空间,从而构建不同于资本、市场建构的边缘与中心的全球化格局,推动全球化恢复多样性的本原。
坎克里尼从拉美地方社会出发对全球化的研究,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其对全球化时代人类学研究旨趣的理解。在这个全球流动加剧,族群、文化冲突不断发生的时代,人类学研究的意义不只是呈现对抗,或是以人类学知识发现并呈现社会问题,而是在对他者理解的基础上弥合人与人之间的裂缝,重建社会的联结与秩序。就此而言,坎克里尼构想的人类学研究并不只用于揭示权力的幻想,或是用于安慰那些被边缘化、区隔的少数群体,使他们暂时屈服于权威,或是通过文字的修饰与描述,将文明、阶级、族群的冲突转化为委婉的象征表达,而是在呈现区隔、对抗开放性伤口的基础上,弥合伤口,重建人与社会之间的团结。坎克里尼的主张,在一定意义上显示着拉丁美洲人类学实践传统的延续,这也是其在当代拉丁美洲人类学史上独树一帜的重要原因。正是这样的理念,使得坎克里尼对于拉美的呈现超越了单纯意义上的悲情叙事,舍弃了社会运动研究的对抗思维,源源不断地给予遭受全球化冲击的人民以思想指引,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全球化时代里给予人们信念、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