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漫游吴越
在唐代,很多年轻的士子参加科举考试之前都曾有过学道和漫游的人生经历。
学道,是因为道观多建于山间,环境相对清幽,比学堂更利于苦读,而且唐代对道教极为推崇,但凡有过学仙经历的举子都会被主考官高看一眼,甚至衍生出一条入仕高升的“终南捷径”。
漫游,等同于求学的进阶,一种用旅游来完成的成人礼,如司马迁所说“读无字之书,禀山川豪气”,时间上少则三五年,多则十余年。辞别亲友后,一个人去远方游历,结交高士,增广见闻,周览名山大川,体验风土人情,也代表从少年成长为真正的大丈夫,怀抱四方之志,朝碧海而暮苍梧,以天下为己任。
不识乾坤之大,何怜草木之青?
杜甫下笔如有神,除了读书破万卷,想来漫游万里路同样功不可没。
杜甫的漫游之路始于弱冠之年。
之前他也曾短暂地去过河南周边的城市,譬如在开元十八年(730年),洛阳遭遇水灾的时候,他去了山西一趟。但真正辞亲远游,还是在开元十九年(731年),二十岁的他从洛阳乘船出发,走大运河,过淮水,抵达旅程的第一站——江宁(今江苏南京)。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来自中原的少年第一次亲身体验到了江南之美,那是一种与河洛大地截然不同的灵秀与清丽,山水形胜,烟雨旖旎,如果说中原的美是“云想衣裳花想容”的雍容尔雅,那么江南就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的婉约动人。
遗憾的是,杜甫那些漫游江南的诗篇都已失散,如今,我们只能从他后来的回忆里朝花夕拾,试图透过文字的细枝末节,还原那段美好又难忘的时光。
江宁瓦官寺,位于凤凰台边,据山临城,是江南名刹之一,始建于东晋,因寺址原为官府管理陶业机构的所在地而得名,又因东晋顾恺之所绘维摩诘壁画而成名。
据史书记载,顾恺之为作维摩诘壁画,在寺中闭户往来百余日,开户时,画像光照满寺,施者如云,很快为寺中筹得百万香火钱。后来,维摩诘壁画与狮子国(斯里兰卡)的玉佛像、东晋雕塑家戴逵父子所铸的佛像并称瓦官寺“三绝”。
杜甫到江宁,自然要去瓦官寺。
去瓦官寺,自然要去观摩维摩诘壁画。
站在壁画下,他细细观摩近四百年前的艺术瑰宝,据说画像衣纹用的是独创的高古游丝描,线条如春蚕吐丝,紧劲连绵,又如春云浮空,自然飘逸。而他透过眼前涌动的时间的烟云,似乎还能感受到东晋的浩荡长风扑面而来,不禁心神飞扬,如临云端,妙不可言。
唐代张怀瓘曾在《画断》中评论顾恺之:“顾公运思精微,襟灵莫测,虽寄迹翰墨,其神气飘然于烟霄之上,不可以图画间求。象人之美,张(僧繇)得其肉,陆(探微)得其骨,顾得其神。神妙无方,以顾为最。”
下笔有神,诗画相通。
所谓神来之笔,是下笔有如神助,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也是笔下装着乾坤,神妙无方,过目难忘。
看画曾饥渴,追踪恨淼茫。
虎头金粟影,神妙独难忘。
——《送许八拾遗归江宁觐省,甫昔时尝客游此县,于许生处乞瓦棺寺维摩图样,志诸篇末》(节选)
大约三十年后,杜甫在长安送一位同事回江宁省亲,又想起少年时初到江宁,站在瓦官寺壁画下的惊动与痴狂。
他离开瓦官寺时,特意求了一幅维摩诘壁画图样的拓本作珍藏与纪念,也求慰藉晚生近三百年的遗憾。时光流逝,再三十年后,壁画犹存,斯人何在?
而昔日赠送拓本给他的人,正是诗中的许八拾遗,也就是江宁才子许登。
许登在族中排行第八,故称许八。“虎头”则是顾恺之的小字。壁画神妙难忘,更难忘的应该还有那漫游吴越的大好年华吧?
不见旻公三十年,封书寄与泪潺湲。
旧来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诗谁与传。
棋局动随寻涧竹,袈裟忆上泛湖船。
闻君话我为官在,头白昏昏只醉眠。
——《因许八奉寄江宁旻上人》
除了许登,杜甫在江宁还结识了一位僧人朋友,人称“旻上人”。
这首诗便是杜甫写给旻上人的,托许登回家乡后转赠故人。从诗中可以得知,三十年前,他们曾同游江宁,载棋泛舟,不亦快哉。
旻上人是江宁有名的高僧,喜欢下棋,文学造诣极高,且癖诗好茶,乃真正的妙人雅士。他居住在幽涧之中,门前万竿修竹,鸥鹭不请自来。杜甫在江宁时,就常携棋局以相随。有时杜甫泛舟湖上,旻上人便着袈裟而同船,碧波东流去,知己可忘机。
三十年后,杜甫身在朝堂,却处处碰壁,如履薄冰,只能借酒浇愁,空悲切,白了少年头。
他落下泪来,是因为他知道,曾经闲敲棋子、同泛湖船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
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
王谢风流远,阖庐丘墓荒。
剑池石壁仄,长洲荷芰香。
嵯峨阊门北,清庙映回塘。
每趋吴太伯,抚事泪浪浪。
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
蒸鱼闻匕首,除道哂要章。
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
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
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
——《壮游》(节选)
写这首诗时,杜甫正卧病夔州,垂垂暮年回忆壮游,犹如重温一场大梦。
山河之壮阔,青春之自由,都令人无法自拔。
那是杜甫第一次看到书中所描绘的大海,大地上万川的归途就在眼前,是那样的波澜壮阔,无边无涯。
据说扶桑国(日本)就在大海的东方,那里有扶桑之木,拂其树梢则日出……杜甫看着大海洪波涌起,竟生出从扬子江乘船东渡日本的想法,但到底没有付诸行动。以至于年迈时,他还因此事怅惘不已。
我们从诗中大约能看出他在吴越的漫游路线,从江宁到苏州,再到杭州,最后是绍兴,游天姥山之后返程。
“王谢二族,簪缨之家,允文允武,钟鸣鼎食。”在江宁,杜甫又一路追寻名士足迹,晒过乌衣巷口的斜阳,聆听过王谢堂前的燕鸣,吹拂过秦淮河畔的晚风。
只是时隔四百年,王谢风流已经远去,朱雀桥边仅余一片绿芜。
离开江宁后,杜甫前往姑苏(今江苏苏州),一路寻幽觅古,来到姑苏台。
姑苏台由吴王阖闾修建,三年聚材,五年乃成,登台视野可达三百里,因此冠绝江南,闻名天下。
雄壮威严的阊门之外,则是阖闾(阖庐)长眠的地方。
《越绝书》记载:“阖庐冢,在阊门外,名虎丘。下池广六十步,水深丈五尺,铜椁三重,池六尺……”
阖闾死后,其子夫差号召十万能工巧匠为父筑治墓穴,用三千宝剑殉葬,包括“鱼肠”“时耗”“扁诸”那样的绝世名剑——其中鱼肠剑精致短小,可藏于鱼腹之中,最是便于携带,其刃又最为锋利,谓之鱼肠一出,可透铠甲三重。
千年之前,鱼肠剑还是绝勇之剑,阖闾就是将其藏在鱼腹中,刺杀吴王僚后夺得王位。
相传阖闾下葬三日后,常有白虎出没墓前,故名“虎丘”。后秦始皇东巡至姑苏,想取墓中宝剑,只见白虎当坟而踞,秦始皇拔剑击之,白虎侧身向西一跃,于二十五里处消失不见。秦始皇又令人凿开巨石,却是空空如也,而刹那间墓陷成池,水淹其上,便成了当地人口中的“剑池”。
“剑池石壁仄,长洲荷芰香”,杜甫来到虎丘时,已经没有了白虎的影子,只有剑池数丈石壁上苔痕郁郁葱葱,掩映着碧绿幽深的池水,见证着一代又一代王朝的更迭。曾号称“吴中第一名胜”的长洲苑也没有了吴王狩猎的英姿,只有十里芰荷静静地散发着千年前的清香。
阊门不远处还有泰伯庙。
泰伯,即吴太伯,周文王姬昌的叔父。吴太伯是周部落首领公亶父的长子,他还有两个弟弟仲雍和季历。公亶父认为,三个儿子中,季历继承王位最为合适,因为季历不仅贤明,还有一个具备“圣德”的儿子姬昌。吴太伯为了不让父亲为难,便带着二弟仲雍迁居江东,淳化民风,播种文明,受到了吴地百姓的敬仰和爱戴,又被孔子称赞为至德之人。
在泰伯庙前,杜甫被吴太伯让国的德行深深感动了。
“除道哂要章”,写的是西汉朱买臣的典故。
朱买臣是吴地的一个落魄儒生,满腹经纶,却因家境贫困,只能居住山中,以砍柴为生。时人看他经常边走边咏,自得其乐,便笑他是个书痴,妻子也离他而去。多年后,在朋友的帮助下,朱买臣获得了去长安的机会,受到了汉武帝的召见和赏识,被封为会稽太守,掌印吴越。在回家乡上任的时候,他故意让随从到城外等候,又藏起太守印章,换上从前的旧衣服来到郡邸,将迎接他的官员好好戏弄了一番。后来他又将前妻及其丈夫接到府中居住,特意好酒好菜招待,还一一回报曾经帮助过他的故人。而他的前妻知道与他的关系覆水难收后,便在强烈的落差下羞愧自杀了。
不知道那个时候,从未经历苦难且自信飞扬的名门之秀,有没有与出生寒微而一朝荣达的朱买臣产生共情呢?
或许,他只是觉得朱买臣戏弄官员的做法显得小家子气,对待前妻看似以德报怨,实则却是报复与戏弄。
总之,朱买臣的故事令年少的杜甫印象深刻,他当时的态度则是哂然一笑。
相比朱买臣的衣锦还乡,杜甫更愿意与之共鸣的显然是留名青史的霸主与枭雄,譬如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横扫六合的秦始皇嬴政,或者破釜沉舟的项羽。
就像那个时候,他歌咏的是凤凰,是苍鹰,是烈马,是青云之上的鲲鹏。
如《房兵曹胡马》: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或《画鹰》: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
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
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
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吴门古迹,越中胜境。杜甫又来到越地,“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
他去了勾践庙,想起的是勾践,那个忍辱负重、苦身焦思、枕戈待旦二十年,以三千越甲吞没吴国,志雪前耻的人,心中似有火焰涌动。
他还想起了秦始皇嬴政。当年嬴政东巡,到会稽祭祀大禹,驾大船渡浙江,尽显千古帝王的威仪。而当时人群中有个七岁的孩子告诉叔父:“大家跪拜的那个人是可以被取代的。”吓得叔父赶紧捂住侄儿的嘴巴,告诫他不要乱说话,否则会给全族带来灾祸。那个孩子就是后来的西楚霸王项羽。
杜甫到鉴湖的时候正值江南的初夏。
鉴湖原名镜湖,相传黄帝曾在那里铸镜。五月的凉风吹皱了湖面,也让来自中原的少年内心变得多情而柔软。
碧山隐隐,绿波盈盈,在湖光山色之间,杜甫看到了当地的女子,惊讶于她们清丽的容颜与白皙的皮肤,一如江南灵秀的山水,令人欢喜赞叹,目光久久流连。
不知他有没有想起在若耶溪浣纱的西施,若耶溪曾将那沉鱼之美潺潺地注入镜湖;有没有想起古老的《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今夕何夕,得以与越女乘舟。
“会稽风月好,却绕剡溪回。”浙东风月,三分之二在会稽;会稽风月,三分之二在剡溪。
剡溪青山夹岸,逶迤九曲,蕴藏天秀地异,魏晋风华。
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就发生在剡溪之上。
在那个遥远的东晋的冬夜,天降大雪,月明如昼,居住在山阴(绍兴)的王子猷开门一看,顿时睡意全消,于是酌酒赏雪,起身徘徊,咏左思《招隐诗》,又忽然想起住在剡县的戴逵,便当即乘坐小船沿剡溪而去。
等到了戴逵家,已是天色微明。王子猷没有叩响友人的门环,而是原路返回。
有人不解,问王子猷为何折返,王子猷回道:“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可以想象,剡溪之上,明河在天,四野皎然,雪花落在水面,分外美好,分外孤清。
而乘兴坐在孤舟上的人,内心的皎洁与不羁,同样如雪如月,足以照亮一页史册。
天姥山在剡溪边上,相传曾有人在山顶听见过天姥神仙的歌声。
天姥山与天台山相对耸立,峰峦直入云霄,山霭苍苍,烟霞缭绕,如神仙居住的地方,也是许多诗人心中的名山和仙山。
李白就曾数次漫游会稽,访天姥山,穿着谢灵运发明的登山屐,寻访谢公的足迹。多年后,他梦游天姥,与山中神仙相会,并留下“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样的名句,同时也留给了天姥山一份浪漫与盛名。
杜甫有没有登上天姥山?
因为史料缺失,已不得而知。
只知道他在吴越四年,返程时乃是从天姥山下出发。
开元二十三年(735年)的夏天,杜甫返回巩县参加京兆府的贡举考试,正式结束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漫游。
“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那个时候,对于离吴越而去,作别眼前的山水,他并没有过多的不舍与愁绪,也不知道从此再没有了重游江南的缘分。
站在船头,他深信仕途是直挂云帆济沧海,回望天姥,内心则是明月拂过山岗的清澈和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