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负屈衔冤青史留名
文渊阁中极殿大学士值房内。
高拱端坐于书案后愁眉不展,吏部尚书管兵部事杨博坐于高拱对面。
“这九边粮荒之事,暂已得到缓解,待到两月后,漕运衙门食粮海运抵京,此将彻底予以解决!元辅何故还如此忧愁?”杨博问。
“事情哪有如此容易!”高拱叹了一口气说道,而后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交到杨博手中:“这便是王新甫近日捎余之书信,惟约兄不妨先观之,后再作议论。”
杨博用双手接过高拱递过来的书信,展开看完,然后看着高拱说道:“三月海运十船被漕运总兵麾下的随运水兵凿沉六艘;山东临清县卫河厂建造海船被清江厂督造掣肘;直浙富商同漕运衙门抢夺山东、浙江等处水兵兵源。如此手笔,元辅可觉得似有熟悉之感?”
“呵!”高拱冷哼一声:“同朝为僚那么多年,余岂会没有察觉?余甚至能透过这封书信嗅到华亭那只老狐狸的气味!”
说着,高拱收回书信,继续道:“惟约兄如今知余为何这般愁眉不展了吧?方才阁议之时,所定诸策,皆是以两月为期限!可照新甫信中所言,海运之事,阻力颇大,两月后能否成行,尚是未知之数!如此,余又岂能开怀?”
“元辅劳心了。”杨博回道。
“为国尔,倒是不妨事。”高拱摆了摆手,随后又对着杨博说道:“为确保两月后,新甫海运得以成事,那新甫信中所言之难,吾等便不能坐视。余正思量对策,以为新甫助力,恰巧惟约兄在此,不妨一同参详?”
“敢不效力乎?”杨博笑答,然后思考片刻后,再次对高拱开口道:“元辅,某思量,新甫来信所言三事。其一为漕运总兵麾下水兵凿沉海运船舶之事;国朝当下,北方贫瘠,九边将士所需及朝廷所用钱粮,多仰赖南方供应,朝廷不可与南直闹的过僵,须留有转圜余地,因此,该事只宜轻轻揭过而不宜深究。”
“善!余亦作如此考量。”高拱说道。
“其二。”杨博继续说道:“山东临清卫河船厂造船受掣肘之事。目下,国朝北方无大造船厂,洪武初年,因庄德东征而于吉林肇州沿嫩江上溯设置的吉林水师营和吉林船厂,后撤除奴儿干都司而丢失;而南方,除清江督造船厂所辖京卫、卫河、中都、直隶四大总厂外,尚能建造大型船只的,只有俞大猷当年组建闽粤水师时,设于福建福州的五虎门船厂和设于广东新会的东莞船厂,而这两者距离淮安的漕运衙门距离皆远;因此,该事只能交由新甫自行处置,吾等无能为力也!”
高拱没说话,但是点了点头示意杨博继续说。
“其三,自山东、浙江等地招募善驾舟远航、组建不受漕运总兵辖制的水师营之事。如今,中枢财力不足,再追加拨款自是不可,但,某却忽然间想起一位故人,或可此事臂助!”杨博说道。
“哦?是何故人?”高拱问道。
“胡宗宪!”杨博答。
“胡宗宪?”高拱再问。
“是!”杨博继续说道:“胡宗宪当年在东南扫平倭乱,深得东南百姓爱戴,如若能借助其名义,或可为朝廷招募东南慕其名之义勇!”
“嗯……”高拱低下头沉思良久,复又言道:只是,胡宗宪已被徐华亭那只老狐狸借由清楚严党名义,于嘉靖四十四年陷害,在狱中含冤而死!一个冤死之人,如何用其名义?且,胡宗宪还背负着“严嵩党羽”之名,贸然用之,以新甫在漕运衙门之处境,只怕会反遭有心小人构陷和攻讦!”
“胡汝贞虽含恨囹圄之中,然其幕僚徐渭今仍羁押于刑部大牢,至于胡汝贞身负污名,平反即可!朝廷正可籍由此举,一者助王新甫一臂之力,再者,亦可向东南宵小亮明态度!元辅以为如何?”杨博说道。
高拱站起身,背着手在值房内踱步,数圈后,才停下脚步,语气坚定的道:“就依惟约兄之意!某即日便向圣上请旨,着三法司重查胡宗宪一案!刑部尚书刘自强那,余去打招呼,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那,便烦请惟约兄关照了!”
三法司乃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拿下两司,剩下的大理寺无论是何态度,都影响不了复查的最终结论。
“元辅英明!”杨博朝着高拱作揖吹捧着,嘴角还有一丝不为人所察觉的笑意。
高拱与徐阶只不过是脾气和政见不对付吧了,晋党和东南直浙商团,那可是你死我活的利益之争啊!
不过,高拱对于还另有打算,他沉吟片刻,对杨博说道:“惟约兄,此事倘若仅此便罢了,恐中枢示弱于南直,倒教那东南宵小之辈有恃无恐!余欲借此事推行一法,届时还望惟约兄鼎力相助!”
“敢请元辅赐教。”杨博答道。
高拱重新坐回杨博对面,侃侃而谈道:“新甫于漕运衙门行事颇多掣肘,余思之,此皆上官流任而期短,而下吏多本土而任长,是以下反欺上也!此弊政亦非漕运衙门和南直一域之病,凡我国朝全属,皆受此害久矣!故,余欲推行流官久任之制,将其任两年之期延长至四年乃至更久!惟约兄以为如何?”
“妙!此法确切时弊!”杨博沉赞道,而后郑重地对着高拱说道:“元辅放心,内阁推行此法之时,凡晋籍官绅必全力支持!”
“如此!有劳惟约兄了!”高拱站起身,对着杨博长作一揖道。
杨博赶紧起身给高拱回礼道:“不敢!元辅为国,此博本分也!”
数日后,兵科右给事中刘伯爕上奏《请覆故总督浙直军务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胡宗宪职疏》,言:今东南绥靖,皆赖胡公宗宪昔日平定倭乱之功!圣天子者,赏贤良而罚不臣,焉有立功不赏反遭坐罪之理乎?朝野兆民无不翘首以盼沉冤得雪,故,今请复查胡公之案,还斯人以清白,还天下以公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
科道言官、翰林院、国子监的太学生,乃至坊间酒肆,纷纷物议此事。
舆论两极分化,称赞胡宗宪平倭功大、为于谦第二者有之;斥责胡宗宪多权术,喜功名,因文华结严嵩父子,岁遗金帛子女珍奇淫巧无数者亦有之。且两方争执激烈,互不相让。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仅几日后,蓟辽总督谭纶、宣大总督王崇古、三边总督曾铣、南京右军都督府佥书右都督俞大猷、山西巡抚吴兑、蓟州总兵戚继光等封疆大吏的奏本接踵而至,纷纷请平反胡宗宪之冤。
舆论又随势一边倒,斥责胡宗宪之声渐渐匿迹,赞扬胡宗宪之声缓缓占据了上风。
此局势下,隆庆六年四月十六日,常朝。
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高仪、吏部尚书管兵部事杨博、户部尚书张守直、刑部尚书刘自强联名题本,题请复查胡宗宪案;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六科给事中雒遵、六科给事中涂梦桂、十三道御史唐炼等皆上奏本附议;帝允之。
隆庆六年四月十八日,司礼监传谕内阁拟旨,令书大理寺、都察院及刑部,复查胡宗宪一案。
而就在所有人的目光皆被复查胡宗宪案所吸引时,内阁首辅高拱避开众人耳目,以吏部尚书之名,也上了一道题本,其全文为:
今外官贤否必据抚按举劾,而历来抚按诸臣,往往任意重轻,自相予盾。或论其操守之贩坏,或论其性气之乖方,乃拟曰致仕,既非老疾安得致仕乎?或论其赃私狼籍,或有证据;或论其榜掠杀人数,多各有姓名;乃拟曰降调夫,既贪既酷则安得降调而已乎?或论其行止之不端,或论其昏庸之特甚,乃拟曰改教夫,既不谨罢软则安得改教而已乎?求其故则有二说焉!或欲左迁其人,以为不甚言之,恐不能动也!遂从而重劾之。或欲姑息其人,以为既直述其事,恐不能留也!遂从而轻拟之。抚按既已依违,则本部益难凭据,非所谓荡荡平平之治也!宜令都察院行各抚按官以后纠劾。庶僚凡如前所拟,必直列其状,应提问者不得止论罢官已!降调者不得再论不及得旨!今后各抚按官纠劾,务遵近例据实分别,吏部再加裁酌,定拟去留;有不合格例轻重失伦者治罪!
流官久任,一场乃至二十一世纪都深受影响的中国官制改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推行了。
南直隶松江府华亭县,偌大徐府的某处堂屋中。
已年近古稀的徐阶,头戴长者巾,身穿橘色交领宽袖深衣,正一脸铁青地坐在条纹乌木制作的茶椅之上,他那花白的络腮胡随着胸口的呼吸而起伏。
徐阶的面前,一名头戴六合帽、身穿青色直身、年岁六十的书办正念着一份通政司发行的邸报。
“奉天承运皇帝,令曰:
朕尝闻:海清河晏,仰赖贤臣治世;关河宁定,依仗能将用命;功过赏罚,理当清明。
故总督浙直军务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胡卿宗宪坐镇东南凡八载,殚精竭虑,保国安民,荡平倭乱,功绩显著!至于后坐罪,自裁囹圄,实权佞擅趁皇考病体昏沉,所妄为也!非皇考本意。
今令大理寺、都察院及刑部再查胡卿一案!望卿等依《明律令》奉公执法、秉公决断!莫以虚假,自绝于朕,自绝于兆民!
钦此!”
“啪!”
徐阶抓起身旁茶几上的茶碗,狠狠地砸在地上。
“实权佞擅趁皇考病体昏沉,所妄为也?这话是什么意思?这里面的权佞二字是在指谁?!”徐阶咬牙切齿厉声吼道。
旁边的仆人赶紧蹲下去捡那碎了一地的茶碗。
而原本念道邸报的书办也赶紧上前劝道:“老爷,您消消气,要不今儿就不听邸报了吧?”
徐阶没有答话,而双眼怒视着前方,胸膛则剧烈的起伏。
他气啊!想当初,他为了裕王能够顺利登基,在严嵩面前低眉顺眼、忍气吞声!为了裕王能够顺利登基,他夙夜匪懈、殚精竭虑!可裕王呢?偏听偏信高拱!如今,甚至到了指着自己这个“从龙首功”之臣骂权佞的地步!权佞?这岂不是再骂自己是严嵩第二?
“还胡宗宪荡平倭乱,如若不是高拱那赤佬识相,推行了开关之策,再有十个胡宗宪,能平的了这倭?”徐阶讥讽道。
所谓嘉靖年间的东南倭乱,本质上,其实是明朝东南沿海的士绅、商户和境外海盗内外勾结,联手做的局。
事情还要从宋朝时说起,宋时尤其是南宋时期,海上贸易发达,当时中国东南沿海的富户,多有从事海贸者,不少家族甚至都有子侄或者旁系移民海外。
明朝实施海禁政策后,中国的外贸突然就断了,想要继续得到中国的商品,就只有三个途径:
其一为冒贡,就是假冒明朝属国的使者,借着给皇帝进贡的名义,将海外产品带进中国,然后利用在中国驻留的机会,采买一些中国的产品。
其二就是劫掠,说白了就是当海盗,在海上劫掠往来中国的贡船。
不过以上两种途径,都所得有限,商人靠这,是根本赚不了钱的。
其三便是走私!而所谓的东南倭乱,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大型走私活动。明朝东南沿海的士绅、商户花钱雇佣日本的浪人和海盗,借着袭扰的机会,将商品交给海盗和日本浪人,由他们带出境外,完成交易。
“哎!早知今日,当初还不如从了那严氏,扶景王为帝!”徐阶恨道。
瞧瞧自己现在的处境?自己为裕王选的继妃,他登基后,就以“无子多病”为由赶到了冷宫;自己呢?内阁首辅没坐几年,裕王前脚刚坐稳皇位,后脚就把自己给踢开了;高拱上台,对自己的报复和打击就没停止过,先把那个该死的海瑞弄到南京来清丈自己的田产,论罪自己的儿子!自己好不容易把那个海瑞赶走,这个高拱又把他的铁杆张佳胤弄到南京来盯着自己!
现在高拱又要给胡宗宪这个严党平反!给自己扣上一顶权佞的帽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爷,关于朝廷要给胡贼平反之事,南京的魏国公府、南京左军都督府安远侯柳震侯爷、漕运总兵保定侯梁继璠侯爷等南京勋贵,还有泰州的李春芳李阁老等一干南直隶的老大人们,都对朝廷意图为胡贼平反一事颇为关注,近几日,纷纷遣人来华亭询问老爷您的态度。”书办对着徐阶躬身说道。
“我一个连自己儿子都保不全的赋闲之人,问我态度何用?”徐阶没好气的说道,然后话锋一转:“这些人只怕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胡宗宪一个死了快十年的人,他们会去在意?恐怕他们真正在意的,是朝廷这次借给胡宗宪平反之机传达出来的态度,那就是要坚决的开海!”
现在明朝只是开关,还没有完全开海,东南沿海一些有海外渠道的士绅和商户纷纷利用这个档口做“两头倒”的买卖。
虽然隆庆开关,朝廷也收商税和关税,但是只三十税一,利润的大头还在东南这些士绅和商户手里。但是一旦像宋朝那样全面开放海禁,那就不是眼下这种朝廷拿小而绅商拿大的局面了。
“要不修书一封问问左揆的意思?”书办问道。
“老夫正在犹豫,要不要给叔大写这封信,前次因为瑛儿的事,差点将叔大给折在里头;听闻,前不久,为了太子讲学之事,叔大和高拱那赤佬已交锋过一次,损失颇大!这次,到底要不要让他掺和呢?老夫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啊。”徐阶惆怅道。
“可如今,老爷在朝中,也只能依靠左揆了!”书办说道。
这倒是,自己当初收这个学生,授其权谋之道,运作其进裕王府给当时还是稚童的当今太子朱翊钧当讲师,自己离朝时又将多年培植的势力移植给他,不就是为了让他给自己的后事护航吗?徐阶如是想。
“也罢,书房摆墨吧!”
沉思良久后,徐阶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