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死城·二
沂渠镇北部边界
即将离开瀚金原国土最南端的城市,才亲眼见着独属于北境的荒凉,如果不是沂渠商贸繁盛,想来也会和周边的土地一样千里荒山,万里净土。
倒也不是全然不见半点人烟,譬如距离镇子一公里外这圈一眼望不到头的铁栅栏,和栅栏上反射着寒芒的铁丝网外,全副武装的一队队北塬士兵围绕着栅栏巡逻,一门架在马路正中央对着镇内的野战炮分外惹眼,一辆没有安装任何电子元件的老式瀚金一战运兵车停的位置正好拦在唯一的出口处。
这队北塬军全然不像刚来的样子,一个小型的营地扎在运兵车附近,崭新的木质武器箱里油纸包裹的储备弹药甚至都没有拆开。
他们不是来剿灭活死人军团的,只是防止有人进入北塬境内,是什么呢,那些活尸?还是改造人中的“活人”,亦或是闫青这样的畸变怪胎。
闫青没想过通过正常的检查让他们放自己通行,那是绝无可能的,北塬军士兵的证明只剩下一条战术腰带,和一床遮羞的破碎棉被,更别提逃不掉的身体检查,被发现这条长满鳞片的尾巴只会第一时间开枪,不会给自己任何解释的机会。
闫青知道,他再也没有可能被同胞所接受了。
甚至都不是拼合了动物器官那种程度的怪异,而是自己身体本身产生的畸变,被检查出来他们只会一边骂娘一边人道毁灭,事后仔细消毒,避免造成畸变的危险病原体传播。
唯一能够不与北塬军的方式,只能以最快的速度,从无人看守的铁栅栏处突破,在巡逻小队发现之前尽快远离。
腿脚不争气啊,现在这样慢吞吞走过去,热心肠的人会问一句“大爷遛弯呢?我扶您吧,之后您给我们老师打个电话,帮我加点社会实践分。”
正常情况只会被拿枪指着原地抱头蹲下,任由他们发落。
在镇子里再猎杀一些改造人吧,黑色球体转换出的无色透明液体蕴含着庞大的生机,有助于恢复身体,重新接骨的右手已经能够做一些简单的动作了。
原理?佐老头说我这脑子不好使,想不明白的不用去想,只需要用尽身边的一切贯彻自己的信念,山间的草药用来紧急处理伤口,野生的果子能填饱肚子就行。
尾巴对战斗的帮助不亚于枪弹,黑色丝线,只要杀的活尸足够,饮用水补给就源源不绝。
不再向边界靠近,闫青转头扎回沂渠,待得腿脚好一些,让兄弟们感受一下什么叫风一般的男人。
在屋顶上远远跟着自己的那个身影,无论是不是有敌意的,是来跟踪的,又或者是来暗杀的,北塬军的,还是改造人中的“活人”,可始终不曾靠近一步,保持着较为文明的距离,现在都还没有准备动手的迹象。
正好,闫青也不愿让对方发现自己已经察觉了他的存在,等他准备动手的时候,再予以反击,螳螂捕蝉,蝉大喊一声HENSHIN!!变成一只黄雀,扮猪吃老虎,森帕森头的极致享受。
可硬要说自己现在是扮猪,也不是在烤架上抛开肚子转圈圈的小乳猪,而是横冲直撞大喊猪突猛进的猪刚鬣。
要是那人还敢出手,不是送死的弱智就是真有几把刷子了。
尽快恢复巅峰战力才最要紧,要不要回去把枪拿回来?算了,靠近MA37突击步枪时那种危机感太过强烈,闫青宁愿赤手空拳抠活尸的嗓子眼,也不愿再拿那枪。
再进镇子,原本堆积在街上密密麻麻的活尸一下子全都消失不见,地上横七竖八的尸块看得闫青心里毛毛的。
遍地尸块中,一身军服格外扎眼,那是一个短头发的姑娘,好像也是在前几天接任务出外勤的一个三人小队的成员,短发姑娘昏倒在地,厚实的冬衣后背染满了血迹,照这个架势看来命不久矣。
闫青以最快的速度,尽量迈开双腿,像竞走一般,来到短发姑娘身边。
一只浑身长毛的黑猩猩分外惹眼。
这是活尸?还是“活人”?
管不了那么多,掀起短发姑娘后背的衣服,数块黑铁色的金属碎片深深扎入滑腻的肌肤。
翠绿色刀光一闪,斩下黑猩猩的头颅,黑球扑上吞没,用尾巴卷着被黑球包裹的黑猩猩头颅放到短发姑娘背上,如一个被戳破的水气球,大量无色透明液体浇在伤口上。
短发姑娘醒了,任谁在大冬天被泼了一身冷水都会惊醒,更别提这厮还掀开衣服直接泼在她伤口上。
“别紧张,我们见过的,闫青还记得吗,头总受伤的那个。”闫青眼疾手快,按住了想要挣扎起身的短发姑娘。
短发姑娘背上的创口肉眼可见地止住了血,这黑猩猩头颅提供的生命力过于旺盛,顺着少女身躯流淌到地上的部分瞬间化做青苔,草叶花朵迅速冒出,缤纷的色彩在寂寥的天地间绽放。
最棘手的还是短发姑娘伤口处,肉芽已经攀上了扎入后背的金属碎片,似乎要将其包裹进皮肤,长成身体的一部分。
好心办坏事了!
短发姑娘背上迅速生长的伤口酥痒难忍,她一句话也说不出,身体不受控制地胡乱挣扎,每一次伤口撕裂带来的疼痛都是奢侈的,能够短暂麻木快速生长奇痒无比的伤口。
“忍住,你需要一点小手术。”
短发姑娘咬紧自己衣领,点点头。
闫青也不磨蹭,拔出黑色短刀,重新划开刚愈合的创口,捏住黑铁色碎片拆除丢开,强大的生机使得伤口很快再次愈合,只是粗暴地灌入生机,在短发姑娘原本光洁的后背上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
如法炮制,摘除碎片很顺利,闫青能够很轻易地分辨出这是属于MA37突击步枪的残片,实在是与之相伴了太长的时间,黑猩猩身上也扎了许多碎片,下巴上的小“山羊须”颇为喜感。
黑猩猩明显刚死去没有多久,体内的血液尚未凝固,用这具尸体转化的液体明显生命力比之寻常活尸要强上许多,沂渠城里这么大数量的活尸,出现特殊个体并不奇怪。
短发姑娘伤口尽数痊愈,吸收了那么多蕴含旺盛生机的液体,也恢复了一些力气。
“我叫李茜,刚你说你是谁来着?”李茜打量着眼前披着破棉被的闫青,尤其是他身后那根莹白色带骨刺的尾巴,眼神怪异。
这造型过于犀利了吧?有种流浪街头的美。
军旅生活过了太久,与文明社会脱节少了许多人际往来尔虞我诈,李茜那张灰扑扑的脸上根本藏不表情,想来刚醒来就被人浇了冷水然后按在地上,没记住名字也很正常。
“闫青,经常出外勤,见面的机会应该很少,前线指挥部沦陷的时候我在南境的山上执行任务,你们小队我还挺有有印象的,那个光头说话挺招人讨厌,你没跟队友一起?”
李茜先前不得不身子趴着,那样不会刺激到后背的伤势,此时伤势已经痊愈,闫青也就松开了手,把染血的外套给她拉下来,遮住留下数道丑陋伤疤的后背。李茜一骨碌爬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伸个懒腰,流畅地拉伸手脚韧带,全身上下骨骼发出一连串噼啪声。
“我对你有印象,跟袁睿一样闷,在指挥部从不多说话,关于那个光头的事情想起来就很败坏心情就不多提了,总之我一个人过来看看沂渠圣母娘娘庙,你身上没有带热武器,想来应该已经察觉了吧,现在使用热武器是找死的行为,前线指挥部爆炸前四门防空机炮连续开火,想来因此产生了连锁爆炸,至于为何是这个时间点,以及如何影响到弹药库这就不清楚了。”
此处距离沂渠圣母娘娘庙不远,残垣背靠着汹涌的江河,他们在这儿也能清晰听到江水拍打堤岸的声音,太阳西斜,正是阳光没那么刺眼的时候,闫青想象着往日人声鼎沸的沂渠镇,以及昨日满城活尸的景象,心中有些落寞。
“我去北边看过了,北塬军已经围绕起了栅栏,我这副模样你也看到了,不会被允许过境的,你和你的队友倒是可以试试。”闫青对自己的情况毫无回避,事实上也没有掩盖的必要,任谁都能一眼就察觉到他的怪异。
李茜肃容沉默,良久才道:“北塬军?”
“是的,正规编制的北塬军,服饰、车辆、营地、装备都没有问题。”看着李茜的脸色,闫青不明所以。
“不不不。”李茜忍不住摇了摇头,“我是说栅栏,沂渠镇被北塬军围了起来,那这么多改造人是怎么进来的,满城的改造人,不走北边就只能越过沂水,据我所知沂水靠近北塬故地的桥已经全部炸毁了,要围住整个沂渠镇北线的栅栏也不可能一晚上就立起来。”
闫青突然明白了李茜的意思,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前线指挥部的陷落,有北塬军部的人参与。”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李茜点头。
闫青不愿意这么想,北迁军隶属于北塬军部,是专为全民向瀚金转移而成立的一支部队,北塬军部没有理由这么做,况且佐老头给闫青留下的印象太深,有这样的老战士甘愿为了祖国,为了人们,而付出生命,北塬这个国家培养出来的军人不该是亲手把屠刀放在友军脖子上的家伙。
“会不会,是通过南部山区渗入。”闫青自是想要反驳,“我之前在南部山区出任务,曾杀过一只活尸,也就是你说的改造人。”
闫青突然顿住了,他想到那个突然出现的小女孩儿,想起后腰的黑色短刀,如果有一个这样的个体可以突然凭空出现,那成千上万的活尸是否也有可能。
李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在意地答道:“我们也是从山上下来的,南部山区的怪物少得可怜,更像是零星走散的,而且我们在山上驻扎了三天,那三天下着暴雨,在林子里行军难度极大,我个人判断从山区通行绝无可能。”
闫青听罢若有所思,那三天他也在山上,入山的时候沂渠气温还很高,穿着短袖,短短三天的暴雨让气温降到了十几度,幸好出门的时候带了冬衣和棉被才没有冻坏,那几天雨大得离谱,根本没法出帐篷,山里的更是如此,地势低洼的道路估计已经被冲毁,虽然不知道联盟是使用什么方式控制的活尸,但是让这样庞大数量的活尸在山中行军跨越山川与沟壑,这种猜想实在不合理。
更何况下山前,他曾在高处见过,猩红色海洋是从镇口涌入沂渠,只能走的大路,如此这般,似乎李茜的猜想才是唯一正确的解释。
最可怕的是,如果当时城中被围时,外围已经有北塬军部的作战单位到场,为何没有支援,为何至今没有指引流落在外的北迁军参军归队,分明在山中时都有信鸽可以向各个外出的小队通讯。
闫青发现他竟然说服不了自己,不去思考北塬军部抛弃,甚至故意让北迁军前线指挥部送死的可能。
从前他最讨厌心思肮脏的人,明明每个人都尽自己所能做到了最好,可总有一些家伙站出来叽叽喳喳。佐老头英勇就义那晚,就是李茜队伍里那个光头,在一旁冷嘲热讽,说什么个人英雄主义,说什么谁知道是不是活死人军团来了给吓得当了逃兵,却正巧被轨道武器一起扬了灰。总是见一头短发的女孩儿给那厮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掌印好几天也没消下去,所以闫青对这个小队,这个姑娘,印象格外深刻。
现在闫青觉得自己的心思也脏了,因为他好像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就好像,北迁军前线司令部正巧吸引着大量的活尸来到沂渠镇,正巧发生了一场大爆炸,正巧北塬军部封锁了沂渠向北的陆路,却根本没有准备进入镇子里清理活尸,只是用枪炮架在那里,防止从城镇里的东西逃过去。
是什么会逃过去呢,那点人数根本无法阻拦城中的活尸,唯一的重武器也只是一门野战炮。
是自己,是李茜,是其他可能会活下来的北迁军。
闫青宁愿相信他们不坏,他们也有血有肉,不同于联盟那些贱畜,虽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维,偶尔会发生口角,就连隔壁的队伍中,会有李茜这样的人,也会有光头青年这样的人,可他们血脉相通,都是黄皮肤黑头发,都流淌着北塬的血脉,他们都是北塬人,是一个统一的民族。
李茜脸色平静,“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派系斗争这种事情比你想象中的更可怕,我作为一个北迁军士兵活着,在他们眼中就长了鳞和爪,对他们来说比城里的改造人更具有威胁性,我的存在会让他们的谎言破灭,会让他们的政治目的落空,会让他们的对手抓住破绽,让他们家破人亡。古时候周工作周礼,让人们尊礼法,从此人们视野中少了许多残酷,可那些血腥暴力的东西都还在,只是影藏在了欣欣向荣的盛世之下,现如今再临乱世,那些人自觉不再是需要恪守礼节的时候了,于是你我就被牺牲了。”
闫青无奈地笑了笑,“可是我真有鳞和爪,我已经永远无法回到家人身边了。”
“听你这么说,你并不是藏在北塬的卧底?”李茜诧异道。
“我是货真价实的北塬人,我不清楚是多次战斗中伤口粘到联盟改造人污血的关系,还是常年在北塬本土的辐射区域执行任务的关系,身体发生了一些不好的变化。”闫青指指自己的头,继续说道,“往日你们常见到我头上负伤,其实是因为那里长了一些怪东西,一些粗糙的掩盖手段。”
“居然真有人会在恶劣环境下身体畸形生长啊……”李茜话说一半,感觉不算礼貌,顿时底气有点不足。
“以前我在课本上见过,说是遭受核辐射后染色体遭到破坏,后代会产生畸形的概率极大。”闫青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就像当年的倭岛,蜥蜴都能变成大怪兽。”
李茜顺势接上话,“但是第一代就产生身体变化,属实有点夸张了。”
“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怪东西从刚长出来开始自愈能力就很强,每次摘除后很快就会重新长出来,而且越来越完备,就好像在自我迭代。”
李茜睁大着眼睛,“也就是说每次重新长出来都像是一次进化!你身上发生的不是畸变,而是进化啊!”
“如果你亲眼见到过之前的我,大概就不会这么说了。”闫青只是想说明自己是货真价实的北塬人罢了,就自身情况展开太多并不是他所情愿的。
闫青用余光瞄了一眼远处房顶上那个身影,并没有改变位置,看来那人暂时没有发起冲突的打算。
李茜显然不明白闫青所说的之前的他是什么意思,却也看出了他不想就这个话题深入聊下去。
“按照你的推测,北迁军失势,北塬军部容不下你我,你今后有什么打算?”闫青转身望着沂渠圣母娘娘庙的方向,听着沂水的流淌的哗哗声,心中无比惆怅。
“那也得回去!”李茜斩钉截铁道,“任他权势滔天,让我闭嘴可以,但在外面打了这么多年联盟佬,现在说让我去送死我就得去送死,我不同意!”
闫青听了这话,心里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巧了,我也不愿就这么被困死在沂渠,我计划悄悄混进北塬新国土,去见见我的父母朋友。”
李茜略微平复住激动的情绪,继续道:“我相信以你的能力越过边哨没问题,但以现在的模样混进城区有难度,你或许需要一个队友。”
闫青苦涩道:“没错,我就算可以混进城区或者聚集地也没有身份,没有正常退伍流程,和进入边境城市一路到达内陆地区的完整记录。就像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的人。不过按你所说北迁军被放弃是北塬军部的决定,军部的大人物在内陆只手遮天,你作为他们眼中钉肉中刺的北迁军残部,同样无法获得合法市民身份。”
李茜狡黠一笑,“可你别忘了,葬送在沂渠的北迁军是前线指挥部,真正的总部还在内陆,就算总部也与北塬军部有利益纠葛,可现在电子设备已经无法使用的当下,他用什么核实每个人的档案,只要能回去,总会有办法的。”
“那就说好,今晚黑天后出发。”闫青瞧瞧李茜,浑身上下手无寸铁“你,不准备带点什么装备武器?”
李茜怪异地打量闫青半天,看得闫青格外不自在,许久之后她摘下小匕首晃了晃,开口道,“要不我再去沂渠圣母娘娘庙捡块板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