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刘琨,东晋天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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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若如公言 祚安得长

转眼间已是太兴二年。

温峤这段时间虽有官名,却无实权,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不过他也落得清闲,皆因如今朝中暗流涌动,神仙打架,他这种小虾米要是置身其中,非死即伤。

刁协与刘隗果然成了皇帝身前的大红人,一天到晚弹劾大臣。

刁协身为尚书,主持制定典章制度,本该老成持重,自己却不时借醉酒凌辱公卿。

此等举动自然令几大士族侧目而视。

王导今日也无事,竟主动和温峤约好一齐到太子处。王家最近被刘隗整得挺惨,连王导也逐渐被司马睿疏远。

“温公未至建康之时,刘隗便有意与王家作对。舍兄含尝举荐参佐及守长二十许人,刘隗弹劾奏文甚苦,说取其非才。幸得圣上体谅,方不至于受牢狱之灾。”

“中兴之际,当是用人之时,行此严刑峻法,试问谁人得能幸免?”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况刘隗品行亦不能服众,不过是皇家依赖所在,以其为一时权柄而已。”温峤答道。

经过这段时间的细心观察,温峤也知道了司马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是要借刁协和刘隗之手,铲除士族势力。这就是所谓“刻碎之政“。

王导长叹一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

说完二人步入东宫之内。

东宫今日来了不少名臣,庾亮正与太子说些什么。温峤走到殿内,听到了说话内容:

“申韩之术刻薄伤化,不足留圣心。”

庾亮瞄了王导一眼,继续说:

“今江东刚稳,年数尚浅,须行黄老之道,以示君臣共度时艰之心。先祖立国维艰,太祖昔日曾错信钟会谗言,误杀嵇康、吕安,殿下应以史为鉴也。”

庾亮手执拂尘,风姿秀逸,一番话说得太子点头称是。

原来是庾亮在劝谏太子《韩非子》不能多看。

司马睿为了加强皇权,将多名大臣派到东宫,为司马绍作全方面辅导。须知乱世之中,皇位传承最易引发动乱。

司马绍虽然有胡人血统,但聪敏果断,有文才武略,众大臣都认为太子日后定能成一代明君。

曾被石勒俘虏,后来在李矩门下三年的邓攸也在场。他与刁协交好,被司马睿任命为太子洗马。

与纪瞻、顾荣等人并称“五俊”的薛兼则坐在毛毡上。

他清素有器宇,资望故如上国,不似吴人。薛兼身兼多职,虽有太子太傅之职,平常多在处理尚书事务。

薛兼六十多岁了,难得来一趟东宫,自然不能让他久站。

其余数人温峤未能认全,也没一一细看。

庾亮说完话,见是王导到来,于是脸露不悦之色,便想匆匆离去。

其他人与王导关系也一般,知来者不善,薛兼说了声“吾等且到院内对弈”,众人便随薛兼而去。

温峤抓住庾亮衣袖,低声说请他这两天到寒舍一聚。庾亮本来就不是真的与温峤交恶,自然爽快答应,转身离去。

卞壸站在一旁,脸上涨得通红,却始终不敢出言反驳。但见王温二人前来,此二人在他眼中又是不合礼教之士,于是不发一语,亦步亦趋随众人离开。

王温二人上前行礼,司马绍叹息道:“天道无知,使邓伯道无儿。”

伯道是指邓攸,邓攸无儿的由来颇为一波三折。

当年邓攸从石勒军中逃离后,带着妻儿南下逃难。他自知不能两全,便对妻子贾氏道:“吾弟早亡,唯有一息,理不可绝,止应自弃我儿耳。幸而得存,我后当有子。”贾氏含泪应允。

但儿子被丢弃后,总是追上父母。邓攸只得狠心将儿子绑在树上,带其妻与侄子离去。

邓攸渡江后,因妻子始终未能再孕,便再纳一妾,后在询问父母姓名时,方知是自己的外甥女。

他素有德行,为此悔恨不已,决定从此不再纳妾。

司马绍又将温峤拉至身旁,问到:

“今朝以孝治天下,小王近日遍读百家著作,只知诸家治国安邦方略大为不同。温卿,小王心中不解,先祖以何得此天下?”

温峤面色煞白,支支吾吾半天不敢回答。

太子年纪不小了,也不是愚笨之人,此等话用平常语气说出,温峤怎知他是真不知还是别有用心?

王导神色自若,接过话来:“温峤年少未谙,臣愿为殿下陈之。”

司马绍连声说好,似乎没有留意到温峤窘迫之状。于是王导上前,用平和缓慢的语调,向司马绍一一细述了司马氏的发家历史。

从诸葛亮五丈原之战送女装,想以此激怒司马懿,结果“圣祖本无战心,却表请决战”,说到司马懿如何受魏明帝遗诏,成为托孤重臣;从司马师阴养死士三千,说到成济如何当街杀了曹髦。

廿载时光人事几番变迁,很多事迹都被王导一笔带过,温峤却觉得时间过得极慢。

“兵者诡道,善因事变。圣祖通晓兵法,临危制变,此乃得天下之因。”

温峤尿意都快憋不住了,王导终于把司马氏的光辉岁月详细讲完。

司马绍听得汗流浃背,面红耳赤。

等王导讲完,他整个人伏在胡床上嚎啕大哭:“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远!”

温峤在旁根本不敢插嘴。这些路人皆知的史实,也就太子敢问,王导敢答。

他心想建康城实在太危险了,一不小心随时就有杀身之祸。

司马绍又一把将案台上的《韩非子》、《论语》等书扫落在地,痛不欲生地说:

“吾要这韩非子有何用,要这孔夫子有何用,要这太子之位又有何用?!”

王导见司马绍脸色发青,泪流满面,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再不制止的话太子要发疯了。

在院里假装下棋的数位大臣也听到声音,纷纷冲入殿内。

王导见状赶忙把温峤拉过来,和太子说:“殿下少安毋躁,今日有温公等忠臣辅助,殿下日后必成一代明君。”

温峤本想装作透明,等太子问完就溜之大吉,王导却把他捧成治世良臣,也只好说了诸多客套话,以表心意。

众大臣不知温峤说了些什么,就见太子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呆坐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

卞壸大怒,上前抓住温峤衣领就破口大骂。

温峤哭笑不得,心想我是无辜的,我也很无奈呀,早知如此我今日就算去咸亨也不会过来。

薛兼分开卞壸与温峤,客气地说“温公不要再生事了”。

又拿出一缗铜钱,求王导把温峤拉到咸亨吃茶,说今日花费由他来,还保证众大臣不会弹劾温峤。

王导与温峤匆匆离开,王导说温峤今日帮了他的大忙,以后会找机会还回来。

回到住处后,温峤想起今日着了王导与庾亮的道,气愤不已。

庾亮现在是太子亲戚,说话大有分量,由他来把话题引向司马氏立国,王导又等太子问及发迹之事时,大方说出种种史实。

这计谋妙就妙在不用弄虚造假,只要把司马家当年做的种种一切,全部说出来就足矣。

两位政敌暗中联手,目的显然还是为了维护士族利益。

司马睿整他们,他们就敲打司马睿的儿子,你总不能把自己儿子杀光吧。

至于自己的作用本来是树立典型,暗示太子以后继位了,也离不开权臣们的协助。

没想到被王导急中生智,拿来挡刀!

说到底还是司马睿心虚,连家事也不敢和自己儿子说。

温峤长叹了一口气。光一座建康城便勾心斗角,绵里藏针至此。

城外还有各地势力,加上寒门庶民,商人僧侣,均有各自的小算盘。如此一盘散沙,怎能抗衡外敌呢?

不过也好,温峤对庾亮的愧疚已荡然无存。

正当温峤心生“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无力感时,有人登门拜访。温峤以为是庾亮,等开门了,方发现原来是桓玮。

与桓玮见面,温峤总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感觉。桓玮将随身带来的两瓶美酒放到案上,说:“温公命桓某所办之事,经已妥当。”

说完他又拿出一封书信来。温峤拆开信,原来是刘遵亲笔,信里说军粮物资已经补充完毕,今个冬天可平安度过。

又说温峤见此信时,他已在路上,盼早日与温公相见。

读过此信,温峤心安不少。一场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有刘遵铺桥搭路,他与祖逖一内一外互相呼应,暂时能抵挡住石勒攻势。

一想到明日又要到朝中看刁协等人表演,温峤顿时觉得桓玮的面孔也亲切起来。

两人举杯浇愁,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