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彻夜清谈
刘遵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司马绍眼中精光闪过,冷笑道:
“爹,你以为儿子真奈何不了你?!不,你错了!”
刘遵一听,心中大定。
哦,原来只是造反而已,差点吓死老子了。
他松了半口气,上前和司马绍说:
“太子,事成之后,给个广州刺史我做就行了。我这人比较低调,不喜欢留在建康城争名夺利。“
广州等地因地处偏远,是东晋及南朝官员发大财的好选择。《晋书》上就记载:
“广州包带山海,珍异所出,一箧之宝,可资数世,然多瘴疫,人情惮焉。惟贫寠不能自立者,求补长史,故前后刺史皆多黩货。”
“温放之(温峤之子)少历清官,累至给事黄门侍郎。以贫,求为交州,朝廷许之。”
这下轮到司马绍愕然了。
谢鲲在旁脸色通红,他跺了跺脚,凑近一拍刘遵脑门,说:
“老夫不是和你说了,今晚是要趁夜色挖西池?你怎么老想到不该想的地方去。”
刘遵见“准岳父”一再保证,决定去西厢看个究竟。三百多精壮之士却已经拿好工具,回到大殿。
众人拿着铁铲、竹筐、扁担等物,哪里像是要造反的样子。
刘遵心想:还真的是去挖池塘呐?那你们搞得神秘兮兮的,闹啥呢。
司马绍轻叹一声,和刘遵解释:“我爹不让我接生母回宫,这也算了。连我想挖西池,也不允许。今晚我司马绍只好来个先斩后奏。”
刘遵见太子搞这么大阵仗,原来就是为了挖个池塘,心里竟然觉得有点失望。
乐子人是当不成了,不过太子总算是踏出了挑战王权的第一步。
那爱怎么挖就怎么挖吧!
他拿了个毯子,恭敬地请谢鲲坐下,又问谢鲲为何今晚会在这里。
司马绍这个时候已经带人去了疏通西池。
“太子以清谈为名,召我入东宫”谢鲲捋了捋胡须,眯起眼看向刘遵。
“实则是借机掩饰修西池之举。”刘遵接上话来。
刘遵随意坐下,谢鲲笑吟吟地拿起案上一碟五石散,说:“修西池其实是老夫之意。太子年少有为,但还不够沉稳。”
“此等英雄气用以驱赶胡虏,何堪大用;不过要和士族周旋,还是火候欠佳。”
谢鲲说完,扔了几颗五石散到嘴里,又有宫人拿来热酒。
要讨好谢鲲,今晚这玩意怕是非吃不可了。于是刘遵拿起几颗,趁谢鲲不注意时藏在了身上,只吃了一颗下肚。
简单的魔术手法而已,算不得什么。
“皇上宣召老夫,乃为王敦密谋之事。老夫已一一告之。”
“不过太子也对此事颇为上心,遂以清谈为由邀老夫至此。”
刘遵想起谢鲲与卫玠清谈的典故,于是开玩笑道:“太子身健,幼舆毋须有后顾之忧!”
谢鲲摇摇头,轻叹一声说:“栋梁折矣,不觉哀耳。”
两人说的是当年卫玠的事。
据说卫玠南渡之后,拜见王敦。因为要夜坐清谈,王敦便请来谢鲲相陪。结果卫玠一见到谢鲲就非常高兴,两人相谈甚欢,一直聊到天明,反而把王敦晾在了一边。
卫玠体弱多病,此事之后,就大病一场,后来到了建康不久就病逝了。
由于卫玠貌美,所以时人都说他是被“看死的”,所谓“看杀卫玠”。
谢鲲兴之所至,脱下大袍在殿内来回疾走,又向刘遵问道:
“琴音不可失,知己更难寻。昔有子期身故,伯牙绝弦;今老夫与贤弟难得一遇,不可误此良宵,当抚琴论乐!”
刘遵见谢鲲开始行散,这种神志不清的时候最适合套近乎,他只吃了一颗五石散,感觉和平时没什么区别。
于是刘遵接话:“抚琴恐惊扰他人。论乐却是不可多得之时。请幼舆指教。”
谢鲲眉头一挑,笑着对刘遵说:“甚善!”
“老夫尝闻治世之音安以乐,亡国之音哀以思。夫治乱在政,而音声应之。哀思之情,表于金石;安乐之象,形于管弦也。
“东野主人却言‘声无哀乐’,贤弟,请闻其说。”
刘遵虽然打醒十二分精神,但谢鲲一来就要他论述嵇康著名的“声无哀乐论”,实在不易应付。
刘遵眉头轻皱,沉思片刻,随后嘴角上扬,回答道:
“万物贵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音声之作,其善与不善,虽遭遇浊乱,体自若而不变。此谓嵇康之声无哀乐论。”
“八方异俗,歌哭万殊,然其哀乐之情,不得不见也。夫心动于中,而声出于心。此乃秦客之哀乐论。”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天道人道尚且有别,声乐之理亦复如是。”
“吾以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之仁,却以君臣百姓为纲。”
刘遵忽然从手里变出一把扇子,扇子上写着一个“遵”字。
他一边儒雅地拨着扇,一边继续往下说: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杨柳雨雪皆自然之物,何以见之有别?可见哀与乐俱在心中矣。”
“赵高欲为乱,遂指鹿为马。或言鹿者,高皆暗中治之,故群臣皆畏高。”
“若王敦大军压境,以刀剑之声为喜,以琴筝之声为哀。不喜刀剑者俱人头落地,如此情景,刘某又如何敢说其声无哀?”
“故声有哀,亦无哀。非物哀,乃心哀矣。”
刘遵说完,轻叹了一口气,又拿起温酒细品了几口。
他心想,别的不行,形而上学的东西我还是在行的。只要不是天天坐而论道,啥事也不干,那还算招架得住。
谢鲲一拍大腿,差点将酒杯打翻。他拍手笑道:
“贤弟之言,于我心有戚戚焉。
“昔日乃父刘越石以胡笳退敌,匈奴小儿感其哀而退兵。
“试问越石可有感到哀伤?”
刘遵马上说:“无丝毫哀伤,只觉欢欣不已!”
谢鲲眼中透出精光,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几岁:“正是此理!王敦若然篡位得逞,日后立下律例,某某曲为喜,某某曲为哀,则天下亦只能以此为据。”
“故道德经有云:绝圣弃智,民利百倍。此论本非乐论,实为儒法道之辨。”
刘遵拨着扇,说完了总结陈词。
谢鲲考问刘遵的是嵇康一本重要的音乐著作——《声无哀乐论》。
著作中虚构了一场清谈,秦客和东野主人作为两个对立面,围绕“音乐是否有哀”进行辩论。
前者代表的是儒家,强调以礼乐治国,所谓“审乐以知政”。用音乐来划分等级,以教化世人,达到上下等级的统一。
而东野主人实为嵇康自身的分身,强调道家与自然的关系。东野主人由八个方面,逐一反驳了秦客的言论。
嵇康认为音乐只是将人类内心的感情抒发出来,所谓“越名教而重自然”。他更重点肯定了音乐的美学价值,认为“宫商集比,声音克谐,此人心至愿,情欲之所锺。”
通过此论,嵇康阐述了自己的美学思想:第一、和声无象,音声无常;二、音声有自然之和;三、声音以平和为体;四、躁静者,声之功;五、声能令人欢放。
嵇康也部分肯定了儒家的观点,赞同“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对音乐也需要加以节制,以区分其淫正。
所以《声无哀乐论》是一种对儒家思想美学与哲学观的融合和超越,对后世影响深远。
刘遵“心哀”的结论则一语双关,既是说情感是发乎内心,又暗示如果要遇上指鹿为马的权臣,心中自然感到悲哀。
谢鲲自然读懂刘遵话里暗藏之意,如果将音乐的作用夸大化、强硬化,那就会失去音乐的本意。
谢鲲转过身来,他捋着胡须,低声地自言自语:
“褚裒素有简贵之风,为人虽拘泥礼法,但无恋栈权位之意;刘贤弟有我当年风范,清谈论道亦有一番造诣……
“然刘遵带兵本领优于褚裒…看来…”
刘遵把耳朵凑到谢鲲身旁,插嘴说:“看来什么?”
谢鲲吓了一跳,略带慌张地笑着说:“真石说贤弟仿效姜子牙之举,在青溪以石头为饵,以此垂钓?”
刘遵回想起当日情景,忍不住笑道:“当日某并非有意唐突,实属上天作弄。“
他不等谢鲲开口,马上接着说:“真石天生丽质,日后夫君必为高门宗族。谢家有此女,今后怕是要费煞天下父母了。”
谢鲲自然问到何解,刘遵心想就是等你这捧哏,他摇头晃脑地念道:“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也!”
谢鲲哈哈大笑,心情极佳。
刘遵则在心中暗叹:我一向为人正直,如今也变得油腻了,我不纯粹了!
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停不下来,两人把酒言欢,谈天说地,好不快意。
刘遵又趁机套出了谢真石的一些喜好习惯,反正不告诉其他人就好。
等司马绍终于完成他疏通西池的大业,回到殿内时,天色已近破晓,谢鲲早已酣睡在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