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葛陂之战
永嘉六年,石勒屯兵于葛陂。
葛陂是个中型湖,在豫州中南部,周边还有不少小型湖泊相连,四通八达,水路极为方便。
澺水(古河名,今洪河)自葛陂向南,经新蔡郡汇入汝河。
石勒屯兵于此,一边营筑堡垒,种田生产,一边密锣紧鼓地赶造船只。
他原本的计划很简单:占据新蔡,然后经水路顺流而下,以雷霆之势迅速攻占寿春。寿春之北是淮水,一条叫淝水的支流汇合于此。
只要攻陷寿春,淮南之地多是滩涂,再下合肥,建康城便只剩长江天险可守。
此时司马睿不过才刚刚击败江州刺史华轶,因为后者依旧奉长安朝廷为正统,又名望甚高。此后豫州刺史裴宪也被驱逐。
故司马睿势力在此也是立足未稳,绝对有机可乘。
若天公作美,一切顺利的话,只需数月,便能领略江南春色,莺莺细语,西子湖畔,碧波荡漾!
不经新蔡的话,也可以由众多湖泊直达润水,绕开新蔡直奔寿春。
与其在黄河与杂胡流民混战,拼个你死我活,不如挥兵南下,攻陷汉人土地。
汉人诗书礼乐在行,马背上的事情怎么比得过我胡人。
总之南方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可惜天不随人愿。江淮之地冬春之际本不是多雨时节,今年不过二月中,却已经下了三个月淫雨。
地面泥泞不堪,莫说战马难以动身,连步卒也迈不开步伐。
禾苗无法播种,从各地坞堡处强征的谷粮自然也没了着落。
湖水涨了一大截,顺流而下倒是方便了,晋军包围他们同样也方便。
军中还爆发瘟疫,健壮如十八骑也病了好几个。船只的建造也被迫停工。
司马睿已经派出扬威将军纪瞻,督率大军驻扎在寿春。这是晋军的大部分精锐了。
双方已经有过几次小规模的交锋,石勒的军队不熟水战,晋军也谨小慎微,怕重蹈司马越覆辙。
石勒愁眉不展。
他没有到前线督战。不是他怕死,他怕的是大后方营啸。
战场上只是略处劣势,但每天来自其他方面的减员却居高不下。
遥想两年前,他初次带兵至江汉之地,打了几次胜仗,也是遇上粮草不济,士兵水土不服。
张宾劝他回北地,他怎么都不肯。
十里淮水月,金陵楼船雪。
这是石勒心中的执念。越是没有文化,就越想要那片风花雪月。
最后还是形势所迫,打道回府。
思绪间,命人抓来此地会医术的汉人,已经煎好了汤药。说是祛除疠气的良方,石勒却没有服下。
雨势又大了。
他捧起汤药,披了蓑衣,戴上斗笠。
军中物资紧缺,他得留给更需要的人喝。
几名卫兵跟了上来,一行人绕过几座临时搭建的堡垒,来到一个独立的草舍内。
三张床榻上都有人卧床不起。
“安世,这是祛除疠气的汤药。”
神志模糊间听到石勒的声音,桃豹支撑着坐了起来。
“将军,你要好好活着……桃豹我……恐怕不能和你一同征战了。”
石勒示意桃豹不要说话,他端起碗,慢慢地、慢慢地喂桃豹喝了药。
当年石勒被父老所救后,便下定决心召集人马。来的都是胡人或平时好友,名为“八骑”。后来经过互相引荐,人数又增加到“十八骑”。
桃豹就是最初的“八骑”之一。
十几个人一路走到现在,经历了无数次生死。没有背叛,也没有丢下谁不管。石勒就靠着十八骑一直壮大到成为一方势力。
石勒只说了句“什么都不要担心,好好休养”便叫桃豹休息,他们之间早已不需要再说什么。
有些话再说便是虚伪。
这些话他已说得太多,无论是面对刘渊,面对刘琨,面对祖逖,还是面对王弥。
同样处境,再做千次决定,他还是会选择那样做。为了生存,为了活下去,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心中不安。
但此次难关连石勒也有了不详的预感。
这次有命回去的话,让弟兄们好好享福吧。
石勒瞬间又被脑子里的念头吓到。望着床榻上的另外两人,他苦笑。
十八骑倒下了三个,但除了他们,我可以倚靠的还能有谁呢?
大雨滂沱,一道闪电如巨斧般劈过。
一人站在门槛前,全身湿透。是张宾。
“将军,晋军的檄书又来了。”
“知道了,叫诸将前来商议吧。”石勒默默答道,他眼神又恢复了往日的冷傲。
“还有,叫上石虎吧。”
议事厅内,诸将默然不语。
“晋军准备发起总攻了,诸位有何看法?”石勒率先开口。
他双眼一一扫过众武将谋士:
支雄、孔苌相互使眼神,欲言又止;
王阳与刁膺正低声商量,后者又在打量着其他人;
夔安与郭黑略均为天竺人,此时面有惧色;
呼延莫乃南匈奴贵族,平时最爱出风头,这时却躲到不起眼之处;
张宾则双手环抱在胸前,眼神坚毅。
其他诸将或是垂头丧气,或是心不在焉,表情神态各异,但均没有开口提出建议。
唯有石虎兴奋莫名,眼中似有精光。
“刁膺,你是右长史。不如你先说?”石勒知道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认为,我们应该假意投降司马睿,答应他回到黄河之后,替晋室荡平各方势力,以作谢罪。”
刁膺见石勒点名自己了,只好说出见解。
“这是你们两个人的意思?”
王阳眼神飘忽,不自在地说:“这是缓兵之计。等晋军撤退了再从长计议较为合适。”
石勒一声冷哼,满脸不高兴。
二人见状脸色一变,但又不敢再说什么。
“我认为应该将大军转移到高地,躲避雨水,稳守阵地再等待机会。”
说话的是夔安。
石勒又哼了一声,“中军将军何以竟如此胆怯了?”
孔苌见此便上前接话:“将军,我等愿各领三百步卒,趁晋军还没聚集之时,从三十余处登陆上岸。趁着夜色登上城头,杀他守将,夺他城池,吃他仓米。”
“今年必能夺丹阳,定江南,活抓那司马家鼠辈。”
一众部将见势头不对,也立刻附和,表示愿领兵出战,奋勇杀敌。
石勒终于笑了,他连声称好,说:“这才是勇将的计谋。”于是赐各将铠甲和马一匹。
看着众人纷纷表态,张宾在一旁是洞若观火:
王阳是八骑之首,任游击将军。刁膺是右长史。两人身居要职,都是一开始就跟随石勒的骨干成员。提的建议看似是投降,实则上是“说了等于没说“的滑头话术。
因为石勒善于用攻心计,这种先假意投降称臣,回头再翻脸的操作他俩太熟悉了,所以以为石勒又会故技重施。
可惜啊,只会揣摩心意,不懂得分析形势。
夔安的计谋没有可行性。
大军已经在此等了三个月了,谁知道老天还要下多久的雨?军中每日减员,士气低落,再这样耗下去恐怕不攻自破。
而且大多数年份,三至九月正是淮水暴涨之时,连堰堤也坏决,届时只会更加劣势。
孔苌属于是投其所好,碰巧正中石勒下怀。
数十路兵分头而出,试问如何协调?到时其中一路被围困了,其他队伍是救还是不救?
自寿春、经合肥、和县至建康,此路线虽然不错,但丹阳离葛陂甚远,连寿春都无法突破,就夸下海口要夺丹阳,莫非晋军士兵战船俱是摆设?
水战又非北方人所擅长,如此主动出击,岂不是找死?
因此,石勒赏赐众人,真正目的是为了稳定军心,鼓舞士气。避免大军未战先怯,甚至发生营啸。
等众部将纷纷表示完谢意后,张宾知道该轮到自己上场了。
他清了清嗓,开口道:
“将军攻陷帝都,囚执天子,杀害王侯,如此滔天仇恨,投降晋室是万万不可的。
“方圆数百里天降霖雨,是老天爷也暗示将军不应该留在葛陂。
“因此,前两计都不可行。
“我认为邺城有三台之稳固,又西接平阳,四塞山河,应当北上占据邺城。到时叛乱者征讨之,愿意投靠者则怀柔以待。只要平定河朔,以后就是将军天下。”
张宾缓了缓,等众人理解他意思后,又继续往下说:
“晋军守住寿春,是惧怕将军前往进攻,如今听闻将军撤退,必定感到庆幸,不会用奇兵和追击。
“但辎重速度缓慢,因此应当先出发向北撤退,再派军队向寿春佯攻,等辎重走得差不多了,大军再徐徐撤退,这样就不必担心混乱了。”
石勒等的就是张宾的建议,他兴奋得撩起袍袖,连胡须都翘了起来:
“张宾此计甚好!”
石勒又转过头责备刁膺说:“你辅佐我,本应是助我成就功业,怎能劝我投降他人呢?你的计策本该斩首,看在你秉性怯懦的份上,这次姑且饶恕您。”
于是石勒降刁膺为将军,又提拔张宾为右长史,再加封中垒将军。此后石勒称张宾为“右侯”。
大方略定下了,但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没解决:谁来负责殿后?
要知道这个殿后的部队几乎等于死士:不但要面对晋军数倍于自身的兵力,还要应对士气低落、水土不服、军粮短缺等种种不利情况。
必要时还要主动截击晋军,给大部队留下撤退时间;甚至还要劫掠沿岸来往货船,以补充物资和破坏对方补给。
时间紧任务重,风险系数还忒高!
不过这个人选,石勒和张宾早就心中有数了。
“我来负责殿后。“
石虎若无其事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