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泥菩萨
泥人已经完全变成了道士的模样，它身上的泥水还在被雨水冲刷着，大半个身体都暴露在了外面，一旁的道士则在雨水中，慢慢地，面目模糊了起来。
道士的黄衣道袍也有些撑不起来了，显得大了。
夏归云一愣，这究竟是在做什么？怎么感觉有点像是泥人在变成道士，道士在变成泥人？
“泥菩萨，你败了！”
突然泥人冷冷开口。
闻言，夏归云怔了怔，“泥菩萨”三个字他倒是真不陌生，但他感觉自己大概率是想岔了。
“你会死在这里，你接下来的路，将由我来替你走下去！”
泥人说着，竟把脖子如同橡皮那般伸长了一大截，脸直接怼到了道士的脸上。
“我要走的路是你走不了的路。”
道士只是眼皮一搭，脸上表情满是不屑，有些讥讽地说道。
“你说我走不了？”
泥人微微睁大了眼，然后狞笑着，嘴角咧到了耳根，低低地说道：“就因为我一出生便是畜牲道，不是你们高贵的天人道？”
“小小泥鳅焉能做泥菩萨？天命既已定，便不会容你逆道而行。”
道士声音沉了下去。
听到这话，泥人大笑了起来，笑了半天，才瞪着道士，狠狠道：“那‘慈悲’的菩萨，您可知道我们这样的畜牲，为了逆道而行，前大半辈子都是怎么过来的吗？”
此话一出，道士脸色变得难看了。
夏归云不禁屏住了呼吸。
或许，这回能听到更有价值的事情！
“不像你们生来便知道自己终会成仙，也不像你们生来便注定一帆风顺，我们这些畜牲，只能在他人的偏见里苟活。”
泥人冷笑道，“靠踏过同道人的尸体，在阴暗中慢慢向上爬。”
“看来你已经吃过不少畜牲道的道人？”
道士皱起了眉。
“不错，我是吃了，但他们都是心甘情愿让我吃的。”
泥人低低地笑着，说道。
听到这里，夏归云不由得愣住，他们这聊天听起来，好像是——畜牲道要不断吃同类的意思？
但是就算是这样，应该也不会有人心甘情愿让另一个人吃掉自己吧。
接着，道士也开口质疑了泥人这话，话语中讥讽意味更重了，“怎会都心甘情愿，难不成他们全都傻了？”
泥人却仿佛早有预料，嗤笑道：“为什么不会？如果我说，我答应了他们，等我成仙，便也会助他们一道成仙呢？”
“荒谬。真是谎话成篇，我看你不应当做这泥鳅，更应该做那狡猾的狐狸！”
道士瞪着泥人，怒斥道。
夏归云看道士如此愤怒但却还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不禁有些怪了。
而且，经过他之前的观察，这道士说话时应该还有个小习惯，现在却只是单纯在张嘴说话。
夏归云眉头一皱，这道士好像是被定身了？
他刚这样想着，接下来道士突然发出了一声闷哼，将嘴巴张开了来，吐出了两三条泥鳅滑腻又粗大的尾巴，让夏归云心下悚然。
紧接着道士的其余几窍，甚至身体各处竟都发疯似的，猛猛地长出了泥鳅的尾巴。
这幅画面就像是体内被播下了种子，然后种子正在向体外生长那般。
夏归云感觉到自己心跳加快了，倘若被这泥人发现自己在这偷听，自己多半不会变成这样的泥鳅树，只会被迫心甘情愿地被吃掉。
“菩萨这可太冤枉我了，您难道就不该反思反思是谁把我们逼到这个地步的？”
泥人见道士的铜钱剑掉落在泥地上，抬手便把它招了过来，拿在了手上，然后他摇着头说道。
话语间，他左臂的泥彻底被雨水冲下，一个不大不小的泥鳅纹露了出来。
夏归云能清楚看到雨中的泥鳅纹也如同自己的鱼纹那样，在蠕动着。
“是你们这些仙人！是你们只许我们向下堕落地狱变恶鬼，连做普通人的机会都不给我们！！”
泥人拿着桃木剑直指道士，冷冷道。
道士整个人加速了消融，顷刻间便塌了下去，黄衣道袍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那些泥鳅也全部从道袍里，蠕动着地挪了出来，在泥潭里翻滚着，但滚着滚着便全数化为了一滩淤泥。
夏归云感觉自己心跳得更快了，已经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万幸的是，我遇见了那位大人，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泥人忽然语气变得虔诚了起来。
他蹲下身双手捧起了道士的道袍，仰头望着满天飞雨，大笑道：“哪怕是入了畜牲道，也是能成仙的！”
夏归云竟忍不住想要认同这句话。
这场夜雨渐渐变小，泥人的声音也渐渐散去，淡去。
但此时，有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你就不怕被他们发现你杀了泥菩萨，发现你只是一条低贱的泥鳅吗？”
这是道士的声音。
听闻此话，夏归云才惊讶地发现，这个道士原来还剩了一只手。
这只沾满了泥水的大手的手背上，有两片形状丑陋，歪歪扭扭的像是嘴唇的泥块，那声音便是这两片泥块发出来的。
夏归云微微愣住，他们？这个他们是什么意思？
泥人也愣了一下，但回神后，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然后脖子直接转了个向，脸朝着了他身后的方向。
“那也要有人能活着去给他们送信了。”
此话一出，两三条身影突然从高高的杂草后跳了起来，飞快地往他们身后的方向跑。
这些人正是先前追着道士离开的符江村村民，其实他们早想跑了，奈何双腿都被吓软了，现在也只是惊吓之下，最后的拼死一搏罢了。
夏归云惊了。
原来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人在偷听？
但他们还没跑出去几步，靠后的两个人便被忽然出现的泥鳅尾巴缠住了脚踝，被一把拽进了脚下的泥土里。
看到这一幕，夏归云睁大了眼，对于泥人所说的吃，他有了新的理解。
如果是把人拽进泥里然后那人尸骨无存，又何尝不是把这个人给吃了的意思……
他认定剩下的人也逃不了，其中一个人还跑着跑着摔了一跤，然而泥人却偏偏放任他们跑了。
“雨这么快就停了？”
泥人仰起了脸。
听了这话，夏归云蹙起眉头，雨的确从刚才开始就在变小，现在差不多全停了。
但是雨停了又怎么了，会有什么影响吗？
“果然上天偏爱你们。但这雨停的迟了，现在只剩一只手的你又还能做什么？”
泥人把脖子转了回来，盯着道士那只快要彻底消融的手，说道。
“我还可以告诉你，那个人骗了你。”
道士说到这儿，顿了顿，“一日入了畜牲道，便终生都是畜牲，你成不了仙的……”
道士还说着话，泥人突然一脚踩了上去，狠狠地把那只手碾成了烂泥。
“这，便是你的命！”
道士的声音已经消声于泥人脚下，却在夏归云脑子里徘徊不散。
命？
自己的命是什么？
看着泥人悠悠穿上了道士的道袍，夏归云心底深处忽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情绪，他下意识质问自己。
自己真的是鱼，自己真的是一只畜牲吗？
不……
自己是人，无论怎么看都是人！没错，自己不是鱼啊！
夏归云猛的睁开了眼，坐了起来，他心跳得快极了，呼吸急促，随后他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他低下头，盯着水面的倒影。
这明显是正在洗澡的他自己，而且，视野也是他自己的，视角居然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