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马莲(1)
一
在繁花镇沉香街,一有风吹草动就很快满城风雨,信息比天气预报准。
马莲回到沉香街的第二天,宋丽便在一个买豆腐回来的早上告诉了我。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万事通。她手里端着装着两块水豆腐的铁盆:“老杜家姑娘回来了,大前天傍黑回来的。”
不可能是别人,沉香街这一带就一家姓杜的。年逾六十的中医杜生堂举繁花县闻名,祖上世代行医——生堂的名字就很说明问题。杜生堂的媳妇二十年前去世,虽然守着名医,但她的病却被拒绝治疗,持续发烧两个月后一命归西。后来,当别人问起的时候,杜生堂解释说,王霞病根在心,属不治之症。说这话时,杜生堂的语气平淡。王霞生有一女,名叫马莲。关于马莲这个名字,取名的时候杜生堂表示异议,指着自己提醒她自己姓杜。王霞反过来提醒他说马莲是花的名字,女孩起个花名好。杜生堂想了想说杜鹃也是花。王霞说杜鹃太招风,马莲好,素净。杜生堂就没什么说的了,虽然他想不通杜鹃怎么就比马莲招风。王霞去世的前两天,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十七岁的马莲离家出走,就此人信皆无。
“回来就回来呗,”我把牙刷扔进牙缸,“你好什么戏儿。”我的故作轻松是装出来的。事实上马莲比杜鹃更招风——假设杜鹃果真招风的话。在当时的繁花中学,人们可以不知道校长是哪一个,但不可以不知道马莲是谁。在沉香街,老爷们和半大小子可以不看电影,但不可以不看路过的马莲。不用过多解释,用现在的话说,马莲是大众情人,包括校长和几个男老师以及经常去杜生堂家看病的那些老头子。还有就是那些三五成群的学龄前孩子们,无论正玩得多么投入,只要马莲一经过,他们立即相互传递眼色,先说预备起,然后齐声欢诵:小皮球/架脚踢/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马莲生得人如其名,一朵莲花一样。那白得透明的肌肤,像花茎,又像一汪清水,让人看了就想掬之入口。我经常上课时溜号,看到自己贪婪地舔着前桌马莲的脸蛋和脖子。为什么会这样,当时自己也解释不了。马莲喜欢穿淡紫色的衣服,衬衫啊,连衣裙啊,淡紫或草绿色的居多。有一年春节,从镇长二儿子我的同桌毕超的贺年片上,我第一次见到了马莲花,当时立即偷瞄了眼马莲,这才搞清她衣服颜色的奥秘。随之而来的就是暗自叹服,原来人家早就知道马莲花是什么样子了。人家条件好,当然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但我家的条件不好,作为农民的父母拉扯哥哥和我,基本上我俩过年才能各做一身新衣服。马莲总背地里偷偷地塞给我一只苹果什么的。这种背地,不光是背着班级同学,主要是背着毕超。她不止一次地在塞给我的纸条上写:“毕超是个讨厌的人。”我隐约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毕超对她的心思是没用的。但我毫无信心,或者说我更多地像是在欣赏一幅名贵的画作,用现在话说,顶多有些大胆的意淫而已。我从未想过我会有什么机会。但是,在马莲离开繁花镇的头一天晚上,她冲进我家,拉着我的手跑到那个公共厕所旁边的角落里,搂着我的脖子亲了我的嘴唇,吸吮了我的舌头。只一下,她就率先跑掉了。那一年我十六岁。
“不够有料吗?”宋丽张着嘴,嘴唇发狠成瓶口状,“马莲是回来给老杜头送终的。”这样说来,他们是一直保持联系的,只是外人不知道而已。杜生堂肝癌晚期,这全沉香街都知道。大家反应基本正常,医生也会得病,就像警察也被掏兜一样。而我作为一名内科大夫,却并未与之有过交流。传言说,他是自己确诊并放弃治疗的。平常,杜生堂也极少主动跟我说话,在我热情洋溢地跟他打招呼时,他也只是点点头同时用鼻子哼出一声算作应答。而自从我省城医学院毕业分配回县中心医院工作后,杜生堂就完全不理我了。街坊邻居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喜欢来让我看看,除非严重了,我建议去医院而外,一般情况下给他们量量体温,测测血压,看看嗓子,把药名一写就把他们打发药店去了。那些老年人也时常来找我,弯腰驼背的,我就大声地告诉他们,缺钙,多晒太阳,少吃药,是药三分毒。说到药店,连沉香药店的老板毕超的哥哥毕越,杜生堂也记了仇。发了财的毕越有一次去找杜生堂针灸,没想到这个以前的常客却吃了闭门羹,杜生堂愣是没待见他:你这病,多吃药就好了。话题扯远了,反正我想,杜生堂对我应该是有所忌恨的。“这个老杜也够不容易的,”我说着,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祖传医术也断了捻儿。”
宋丽趾高气扬地告诉我,马莲领回了一个大学生,说是学中医的。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看来马莲还真是见了世面,这棋下的,有步啊。可是,会不会是她请来给父亲治病的呢?宋丽不屑一顾地反驳说,谁都知道杜生堂已经在等死了,治哪门子病。她继续透漏获得的情报,听说她是想让那个大学生接管诊所,自己回来养老了。我停下擦脸的动作,从镜子里看着宋丽,朝她竖起大拇指,夸她可以去见余则成了。没想到,宋丽一拧身进了厨房,扔下一句“我只是个打酱油的,又不像你”。我倒吸一口冷气,她以前可不是沉香街的人啊,这帮人都不是吃素的。
网络在镇上普及时间不长,但这里的人们别的没学会,网络语言却用得很溜。虽然平卷舌不分,但恰当得很。打酱油,的确,别人似乎可以打酱油,但我这个当初的绯闻人物,怕是难以打酱油了。但愿这二十年的时光会是一剂洗涤灵,把我和马莲之间的那些东西都冲刷成一块白布,可别再浸淫些什么色彩出来。毕竟我也算一个公众人物。
二
到了单位,我换上白大褂,正准备去查房,马莲敲门进来了。她面带微笑,款款地向我走来。那样子似乎在说,怎么样,能认出我是谁吗?
如果没有早上宋丽的消息和我毫无由头的强烈预感,我显然无法一眼就认出她来。虽然皮肤仍然白皙,眉眼仍然清秀,但那丰满而性感的身体很难与当时修长甚至有些羸弱的身姿相吻合。而且,她现在的头发是暗红色,而当时是那么的乌黑发亮。当我看到她的嘴唇时,心里还是一颤:“杜马莲,你是杜马莲。”
“大名大姓的,”那原本浅红并有些发白的两瓣嘴唇,现在涂得血红,“你的记性真不赖。”说着,她笑着向我伸出了丰腴的右手,“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
“哪有啊,我这不是一眼就认出了你?”我轻轻握了握那手便很快松开,转而示意她坐在我办公桌前那张椅子上。“真是难以置信,”我像对待一个病人一样略带慈爱地看着她,“这不是在做梦吧?”
对于我这蹩脚的毫无新意的开场白,马莲报以赧然一笑,随之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她表示整个沉香街的人都有理由如此惊讶,这再正常不过。她非常理解大家对她当初抛弃父亲、背离故土行为的厌恶,特别是从她父亲的角度,他任何的怨怼都不为过。“毕竟,人到中年而同时失去两个亲人,痛苦可想而知。”
我注意到马莲叙述中所运用的一些不俗的词语,加上她抑扬顿挫的语调,我感到这二十年她一定是读了很多书,登上过许多台面——她现在更像一个学者,或者从事教育行业的人士。这与她在校时的三缄其口,多数时候用点头或者摇头表达意愿判若两人。可是,她这么多年都做了什么呢?难道她现在已然是某中医学院的老师,甚至教授?在某家大公司搞公关?“别太自责了,”我站起身,用一次性纸杯给她接了一杯开水,用一种很随意的口气说,“那么,这二十年你在做什么?”
马莲摇了摇头,表示这一点并不重要。她扯了扯淡紫色长衬衫的下摆,调整了下浅灰色牛仔裤紧绷的一双大腿,把右腿压在左腿上,露出一只闪着亮光的高跟鞋,菲拉格慕。马莲说我应该能猜到她此行的目的,无非是因为时日无多的父亲。在他无法进食的第二天,他才拨通了她的电话。经过两天来的观察,他的情况非常不好,双脚已经浮肿,意识已经不清晰了。说到这里,她介绍了她带回的大学生——肖宇,说是肖宇跟她的意见一致,绝对晚期,中医讲上工治未病,此时手术、放疗、化疗已无济于事,中医的扶正祛邪、补气养血也属空谈。“杜冷丁。”马莲闪着长长的睫毛,“他太疼了。你知道,他是不会来住院的。”
“这个我可以想办法,不过我得去看看病人。”马莲见我答应得爽快,脸上立刻绽放了笑容,那两个深深的酒窝让我的心湖生起阵阵涟漪。随后,她的双眼汪了起来,她拧着眉头扁着嘴巴连连点头,站起身向我要了电话号码,给我拨过来,然后存了下来。她郑重其事地提醒我,她现在叫马莲,而不是杜马莲。“老同学,跟我想象中的一样,你一点儿都没变。”说着,再一次向我伸出那只丰腴的右手。
马莲离开了,我才闻到室内飘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她的背影丰满而又凹凸有致,恍惚中我觉得我并不认识这个人。那晚,从那个公厕旁的角落跑掉的背影,是那样的生涩而莽撞,那样的令人心生驿动。而当前这个拧扭着的曼妙身姿,就像一只劣质橡皮,把那深刻记忆中的画面涂抹得一片模糊。
马莲称我为老同学,我听得清清楚楚。屋里并没有外人,我觉得她这是在刻意拉远我俩的距离。我那么懵懂都记得的事情,她作为主动一方不会不记得。她来的目的也非常合乎常理,也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情,但她拒绝透漏她谋生的方式,则把距离拉得更远了。我没有别的想法,但在上班的路上我幻想过我们能有一次单独见面,绝对不是这样的毫无温情。而那个肖宇,更像一个白色的鬼飘绕在我的眼前,虽然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肤色。特别是她突出强调自己已经正式改名叫马莲,难道不是在暗示我,她已不再是以前那个姓杜的女孩了吗?
在去查房的路上,我接到了毕超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里,毕超说是向我发请柬的,他今晚要宴请几个人。当我问及他宴会的主题时,他为数不多地卖起了关子,说到时候就知道了。“但你必须去,因为有一个久违的老同学回来了。”毕超神秘兮兮地说。我能想到,这个久违的老同学是谁。听毕超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居然同意了。
虽然一天的工作我一直心不在焉,但对308床那个同样肝癌晚期的3号,我感觉我比以前耐心了不少,特别多地询问了家属一些以前多次询问的事项。我感觉,杜生堂目前跟这个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的昏迷者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当我正想给宋丽打个电话告知她不回去吃晚饭的时候,她的电话刚好打了进来。她在电话里一问一答地说,晚饭回来吃吗?肯定不回了。马莲去医院了,肯定得一起吃个晚饭。我简单解释了一下,换作谁这个忙也得帮,人之将死,这关乎道义。然后宋丽又用话挤对我,说应该不是每一个病人都有这种待遇,但马莲当然不同。我说请客的是毕超又不是马莲,她仍不依不饶,说那酒桌上肯定有马莲。
真够可以的。我们医院并不在沉香街,看来整个繁花镇就没有秘密可言。
三
回到家,卧室居然关了灯。床上,宋丽展现给我一副熟睡的姿态。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微弱的光线下,她呼吸均匀。往常十一点之前,她是不会结束她的网上斗地主的。这没关系,再晚也不会影响她起早为我准备经过精心设计的早餐。作为一个全职家庭妇女,宋丽是合格的。“别装死了,”我把目光从她因侧卧而高高隆起的髋部上移开,望向她一头蓬松的头发,“你刚在群里抢了你妈一个红包。”
话音未落,宋丽呼地翻过身来。“行,你经受住了考验。”她的眼神格外精神,闪着贼光,“快说说,你们都吃了啥?”说着,她咀嚼了两下,应该是我进来之前她嘴里的小食品还留了点儿尾巴。
我当然知道宋丽关心的不是吃了什么,我也不想瞒着她。这次晚宴,毕超请来了不少人。除马莲外,我认识的只有俩人:当时的班主任张老师和镇派出所王所长。县水利局的一个副局长、主管基础设施建设的一个副镇长我似乎有印象,而县教育局局长、分管全县招商引资的副县长我则完全不知其人。还有几个人,散席了也没记住谁是谁。
宴会一开始,大家就看出来了,这个副县长正是晚宴的牵线搭桥者。除了张老师、马莲和我是毕超介绍的以外,其他人都由这个副县长一一介绍给大家相互认识。很快,人们就搞懂了主题。在副县长带头连连敬毕超喝酒的话语中,很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意思:毕超这个繁花县的财神爷,已经决定在县里再投巨资,项目是建一所包括一栋教学楼、两栋住宅楼在内的学校。学校就建在镇中心地带的县第三高级中学旁边。新建的这所学校不担负教学任务(目前全县的生源不足以再成立另外的高级中学),教学楼拿出五分之一用来改善三中的教学条件:一部分做高三年级的新教室,一部分做教职员工的办公室;另外五分之四用来办文化学校,为全县需要接受补习的不同年级的学生提供正规教学场所。至于住宅楼,则全部租赁给陪读的家长。只要出具相关证明,租金只收取市场价格的百分之九十,用毕超的话说,打九折。“这个大手笔,”说到这里,我坐下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宋丽布满震惊的脸,“你没潜伏到吧?”
宋丽一骨碌爬了起来:“两副炸牌啊。”宋丽说得没错,的确是两手硬牌。一是陪读。在繁花县,近两年来兴起一股陪读热。学生一旦上了高中,那些家在乡下的学生家长(绝大多数是母亲)就必须来镇上陪读,专职管理员兼厨师。每天中午和晚上两次到学校门口接学生回住地吃饭,明知自己孩子是问题学生的,不但要接,还要送。就拿县重点高中三中来说,从高一到高三五十多个班级,乡下来的学生不少于一千人,而绝大多数家长都得来镇上陪读,衣食住行,吃喝拉撒,显然是一个大市场,是一个大商机。二是补习。这个不用多说,全国都一样,无论什么补习班都不愁生源。三中周边一共三所初级中学,新建一栋新楼都未必宽绰。“这个家伙,”宋丽抓过床头的水果盘扔嘴里两个樱桃,“当初学习狗屁不是,现在还当上校长了。”
“你别狗屁狗屁的,”我扫了眼宋丽的嘴巴,咽了口唾沫,“别管黑猫白猫,抓着耗子就是好猫。”
“哎?教育局、基础建设、派出所啥的可以理解,那个水利局的货去凑啥热闹啊?”宋丽吐出樱桃核,伸手挡住我的嘴,“尤其你们张老师,你,还有那个马莲,是不是更多余了?”这个娘们思路清晰着呢。我言简意赅地告诉宋丽,毕超把重建横跨千年河的美丽桥工程也拿下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在喝了大半杯白酒后郑重承诺,为造福全县人民,他只收取材料费,连人工费都自己掏,算是图个喜庆,友情赠送。毕超当着大家的面,抚摸着县水利局副局长的头发,把什么技术认定、监督管理、工程验收啊,桥梁结构、防洪设施、维护维修啊,都敲定了。这个副局长一口干掉一杯五粮液,可惜,出门就吐了。“至于老师和同学们,”我已经开始脱衣服了,“这个再简单不过了,人家这叫走红毯,让你当观众是给你面子。”毕超当众奚落张老师的情节,我没跟她说。毕超在敬张老师酒的时候,特意感谢他经常把他撵出教室,说是要不然他不会像现在这样出息。
“马莲呢,”宋丽按住我的手,急着趁热打铁,“马莲啥表现?”
“马莲提前离席了。好像没吃两口就走了,理由大家都可以理解。”我重新开始解扣子,“好像是。没太注意。”这一次宋丽没有阻止我的动作,她踌躇满志地说她有一个大料要爆。作为条件,我得坚持住五分钟。
五分钟后,宋丽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她掌握了马莲在外二十年都干了些什么,她以性命作担保信息绝对准确:马莲前十年做小姐,后十年当小三。
四
我赶到杜生堂家的时候,他正注射着脂肪乳,牛奶一样的液体缓缓地滴着,我伸手调了调速度。他像一只虾一样侧卧在炕上,看上去整个人比以前至少小了一半。杜生堂坚持睡炕不睡床,他有他的理论。他家的平房孤零零地立在“沉香花园”小区侧门以外小路以里,于是他不仅坚守住了平房,也坚守住了一铺大炕。说起来,也是因为他家的位置处于当时平房区的外围,开发商把他家的房子包括房前的一片小菜地让出来,完全不影响施工。或者说,其实那块地皮本来就在人家图纸之外。你不动迁,可以,人家还省了一套房子呢。至于别不别扭,人家又不在这个小区住。事实上,大家也并未感到有什么别扭,时间长了,人们就视而不见了。
不是对病人不尊重,其实从医生的角度,说“杜生堂像虾米”是带有一定怜悯和慨叹性质的比喻。这种情形我见得太多了,每一次都会在内心里萌生这样的概念。跟其他这个时期的病人一样,杜生堂似乎已经没有脂肪和肌肉了,各个关节处骨头凸起,支撑着干瘪的皮肤组织,壳一样,颜色乌青,恰如生虾,从某种意义上说光泽和水分还不及生虾。
我给杜生堂注射了半支杜冷丁,目前的情况他确实需要这个。假设他依然清醒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处于昏迷状态,我相信他一定是拒绝这玩意儿的。西医是什么?西医是农药,是化肥,而中医才是土地,是阳光,是雨露。杜生堂总是要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时机,对每一个找他就诊的人灌输这样的理论。现在的人,身上都带着毒呢,他一直这样下定义。然而此刻,他的嘴里只剩下了哼哼唧唧的呻吟,吐不出半个字来。
在杜生堂呻吟声突然加大的时候,没等我说,马莲就迅速从地上拿起接尿器,轻轻掀起盖在他身上的床单,用她丰腴的手指捏起他那拇指大小的阴茎,将龟头对准喇叭口,嘴里喃喃着:“好了好了,有尿有尿,尿吧尿吧。”杜生堂便付诸努力去实现排便,但他没有成功。
“肾小球滤过率增加,排尿功能……”虽然我的声音很小,但马莲立刻打断了我。她放下接尿器,指了指耳朵。我连忙点头,对她报以歉意的微笑。于是,我们就用喉前发出的气流声进行交流。正说着,一个戴着近视镜、皮肤白净的男孩推门进来,左右看了看仿佛正打着哑语的我们,把一塑料袋香瓜放到八仙桌上。马莲朝我点点头,我知道她在示意我:他就是肖宇。马莲口中喷着气流,用口型告诉肖宇守护好病人,然后拉起我的手走出屋子。
刚走出屋,马莲就转过身来,把头靠在我的胸前,两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有些不知所措,心怦怦直跳,平静片刻,才把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轻轻地拍打。很快,她就深呼吸了一下,抽出身来,走到杜生堂平时就诊的桌子后面,一屁股跌进那把藤椅里。我跟过去,缓缓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跟前一天调了个个儿,我变成了她的患者。马莲叹了口气,掏出烟盒熟练地抽出两支,塞嘴里一支扔给我一支,啪地点着火,顺势将打火机贴着桌面滑到我面前,然后便两眼直直地盯着我,似乎想从我的脸上找到什么答案。
“嗯,”我吐出一口烟,“他的自我诊断是准确的。”
又直直地看了我半晌,马莲突然低下头,说了声谢谢。我说别客气,又没做什么,然后便结结巴巴地说一些宽慰她的话,亲人逝去是最痛苦的,但必须坚强面对。马莲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打断我,说她事实上早就没有亲人了,二十年前就是了,现在已经无从谈起。
我一下子就听明白了,果然是这样。马莲冲我不乏轻蔑地笑了笑说,这个人对她有养育之恩,无论如何她必须回来料理这一切。她说对于她来说,这显然是很困难的,但她还是决定回来。她的声音很小,如同梦呓一般。见我暗暗摇头,她向我投来疑问的目光。“没,没什么。”我急忙转移话题,小心翼翼地把谈话内容引到她的另一半上。这不完全是一种打探,某种程度上是想让她尽快回到现实中来。她没有回避。她苦笑着告诉我,那个人十年前就死了。“比这幸福多了,”她的笑容甚至绽放开来,“他都来不及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甚至可能都没感觉到疼痛就走了。虽然当时还不到四十岁。”
那个人年龄比马莲大一轮,是一名装卸工。从她遇到他一直到他死去的十年间,他一直没能改变农民工的身份。那年冬天,在省城某外县采石场旁的一个农家出租屋内,十七岁的她与二十九岁的他非法同居了。在这之前,从农村出来打工的他一直吃住在采石场。实际上,在那之后半年多的时间内,他们的花销都出自马莲从家里带出的钱。这期间,他用他的薪水一笔一笔地还清了老家的债务。然后,日子就在平平淡淡中度过,一晃十年就过去了。“十年前的一个夏天,他死于采石场的一起生产事故。”说完,她再次点燃一支烟。
这样的介绍,时空跨度太大了。我注意到,她连他的名字都省略了。特别是关于他的死,只是一句话带过。而在之前的叙述中,王霞是如何积攒的钱,如何在临死前偷偷把钱塞给她的,却用了很大篇幅。
马莲又点了一支烟,贪婪地吸着。采石场、运输队与他的家属很快就达成了协议,采石场有这方面的规定,赔偿二十万;运输队工头念他人老实,听话,干活不惜力气,一次性赔偿五十万。她选择不看他的尸体,因为她想象不出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体组织。她也没能送他走,她没有被授予这个待遇。“事实上,”马莲又露出了那种诡异的微笑,“他的家人连一句话都没跟我讲。虽然他们都知道我是谁。”
想象着马莲离开采石场孤零零的背影,我唏嘘出了声。那么,关于她这十年中的职业、孩子等话题,都无法再继续下去了,更不要说那三千六百多天的细枝末节了。或者以后还有机会弄清楚,或者就这样也罢了。即便不是屋里还有一个垂死的人躺在床上,就是在任何一个轻松的环境和时间段里,谈话也应该告一段落了。“十七死一个,二十七死一个,三十七又死一个。”马莲站起身来,“哦不,看来三十七应该是两个。”
三十七又死一个?难道是那个包她的人也遭遇了不测?这情节是不是有点儿不真实了?“不说这些了。差点儿忘了告诉你,昨晚毕超很晚了还给我打电话,你们没在一起吧?”马莲边说边往屋里走。
“没有。”我站着没动,打算就此告辞,“昨晚真是莫名其妙。”
“不这样就不是他了。”马莲朝我挥了挥手说。
我想继续劝慰她两句,但她笑了笑说:“没事儿,习惯了,没药我再找你。你最好离他远点儿,他是个讨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