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爱国主义
在殖民地的保护下,我们完全被隔离在战争之外,只有透过老师的传达,才能获悉战事的发展。我第一次听说「田中奏折」,内容宣称:「为了征服世界,我们首先要征服中国。」按照这份宣言,日本人持续向中国内地挺进。我们无能阻止侵略者,只能藉由爱国歌曲来表达内心的感受,有些曲子的确能激发我们的情感,如: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八百壮士死守东战场,中国一定强!…」
「起来!不愿被奴役的人们!让我们用血肉筑一道新的长城!…」
「我们都是神枪手,每颗子弹都瞄准一个敌人…」
敌人?他们在那里?
我最近距离看到的战争,是敌人把炮弹投掷在我们的头上,是被他们射杀的伤兵被带进我们在汉口的家。澳门周边地带都被日本人占领了,但我连一个日本兵都没看过。
唱歌时,歌词振作我们的精神;歌声停止时,我们会面面相觑地问:「中国挺得住吗?什么时候我们可以上阵杀敌?怎么到现在还没听说中国军队有打过胜仗?」
有一天,门口出现一个乞丐,用双掌做出捧碗凑近嘴边的手势,接着又合掌伸向我们。他一定是个哑巴。我们尽可能把碗盘里剩余的饭菜刮下来给他。
他把手伸进他那件肮脏的外套,掏出两支剥了皮的小树枝,把碗里的米饭分成四等份,再舀起碗里所有的菜和汤汁浇在米饭上,然后用一种满足、平静的表情盯着食物。接着把碗举到嘴边,用小树枝稳稳地把一堆饭菜拨进张得大大的嘴里。他闭上眼睛和嘴巴等了几秒钟,接着躺在草地上,像一头牛反刍那样慢慢地咀嚼。从他的表情看起来,食物是多么地美味啊!连我都开始流口水了。
他把碗里的食物清得干干净净后,掀起那件打着补钉的铺棉外套,指着肚子上一道长长的疤痕,脸部开始变得扭曲:
「日本鬼子!」
原来,他不是哑巴!但那是唯一能从他颤抖的嘴巴挤出的一句话。
「你是怎么受伤的?」我们急切地问。
「前…前…前线…」他用扭曲得更厉害的脸和嘴发出声音。
「那里的前线?」
「一天一夜行…行…行军。」
「在什么地方?」
「前…前…前线。」
「跟谁打?」
「敌人。」这时,他变得比较放松。一定是食物在他的胃里起了作用。
「敌人是谁?」
他没回答,只是指着身上的伤疤,又变得沉默了。
「是日本人吗?」
他摇摇头说:「看不见。」
「你为什么要打?」
「命令。」
「什么命令?」
「立正!」他突然响亮地大叫一声站了起来,同时快速并拢两只光脚丫。这次没有结巴。
一个口令接一个口令,他对自己发号施令,同时按照口令演练动作。前进!立定!跪下!卧倒!瞄准!射击!上刺刀!冲锋!完全没有口吃。
第二天,他又来了。这次我们给他更多饭菜。看着他一次就把所有的饭菜塞进嘴里,就像他昨天演练口令一样,同时慢慢地咀嚼,好像在筵席上享用熊掌、鱼翅。那天晚上,他再一次为我们演练完军事动作后,我们让他睡在前门外的屋檐下。第二天,我们省下一些肉分给他。
「今天晚上还可以,」妈说:「以后不要再给他肉了。你们正在成长,需要蛋白质。再说,我也没办法支付你们足够的肉食;那个乞丐是成人,他不需要这么多。」从此,我们只能趁妈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把肉丢在餐桌下。
四百年前,澳门不是中国的吗?四百年来,中国人一直是这里的人口多数,为什么澳门还是葡萄牙的领地?
因为我们是东亚病夫。
所以我们把愤怒转嫁在葡萄牙人身上。泰德和我打算把澳门从葡萄牙人手里拿回来。我们是中国人,首先一定要甩掉东亚病夫这个标签。我们决定开始健身,每天早起绕着松山跑步。这是唯一高于城市的地方,没有房子,但山顶上有座掩映在松林间的灯塔,还有一条环山步道。我们做伏地挺身和仰卧起坐,还练拳击。学校里没有合格的教练能教我们,即使体育老师也从来没看过拳击赛,所以我们向图书馆借书来学习。刚好我在图书馆里找到一本能让我的问题得到终极解决的书《肌肉控制的等长运动》,这样我就能在教室里练习了。
母亲把所有的心力用在维持家计,因而放任我们生平第一次自行其是,发展出自己的「文化」,把不遵循常规当作独立思考,把跟葡萄牙男孩打架视为爱国行为;甚至训练被我们取名为寳贝的德国牧羊犬,在街上和葡萄牙人的狗打斗;把说脏话当作男子气概的表现。我们想出各自的叫骂方式来挑战彼此。当有人用脏话骂我妈时,我会用「胡说!你妈才臭,没人要她!」来回骂。
后来有人发现一位山东来的螳螂拳大师,我们都跑去向他致敬。
「这套拳法的创始者,是一位少林寺高僧。」大师告诉我们:「某一天,他看见螳螂打斗着了迷,便终其一生投入研究螳螂打斗,最后创出了这套拳法。」
我们问他:能不能跟他「学习」螳螂拳?
他教我们的第一件事:
「如果你是要用来打斗,那不行。拳法是一种艺术,」师傅说:「它是一种身心并用的运动,是用来防卫的。因为这会变成致命的武器,所以每一个学螳螂拳的人都必须先起誓:绝不用它去伤害别人。」
我们向师傅承诺绝不会用螳螂拳来打斗。但,什么是正当防卫?接着,我们通过一项冗长的起誓仪式,焚香向螳螂拳祖师爷像磕头。此后,我们每天花上几小时忍受肢体的扭曲,这样持续了一整年。这段时间,我没有跟任何人、甚至没跟我哥打架,也我没有爆粗口、说脏话。
又过了几个月,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时发现我小弟三儿和杰哈德、茅丝躲在屋后一个肮脏的土堆后面。
「你们这几个家伙躲在这里干什么?」我问。
「那个爬到屋顶上的葡萄牙男孩正要射击我们。」
杰哈德和茅丝兄妹是德国人,是我家右边的邻居,那个葡萄牙男孩住在左邻。我看了一眼三儿,他脸颊上有一道伤口,离眼睛还不到一吋。
一气之下,我冲到那个男孩家门前去向他挑战,要他下来。他拒绝了,还用葡萄牙语对我叫嚣,我也用我认为的葡式粗话骂回去。
“Sabadu!”
二楼所有窗户都被猛力推开了,里面随即爆出忿怒的葡萄牙口音。看到我的葡式粗话见效了,便持续重复喊着。突然我听到身后传来愤怒的声音,转过身,刚好看见一只大手向我伸过来。我用学到的螳螂拳,举起手去阻挡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但这只晃动的手太强壮有力,直接一下就把我撂到在地。我起身猛击这人的肚子,又踢他的腿,他却像个巨人那样站着直盯着我看,然后又举起手来。我只知道接下来我被他甩到离他五呎外的地上,脸颊发烫,两耳嗡嗡作响。
这时,妈和杰哈德的爸爸一起出现在街上。两个大男人正在用一些粗话交锋时,警察适时出现,拉开这个男人和他儿子。杰哈德的爸爸要我们这几个小孩挤进他那辆澳门少有的汽车,比警员和葡萄牙人早一步到了警察局。就在他们到的时候,杰哈德的爸爸已经向警察局长报告了事情的经过。没多说什么,警察局长就没收了那男孩的BB枪。
即使是付出脸上挨一巴掌的代价,我仍为自己挺身而出,直接面对一个殖民者,还赏了他几拳而感到骄傲。
「为什么葡萄牙警察不和葡萄牙人站在同一边?」我问妈妈。
「我想是因为杰哈德的爸爸属于纳粹党。」
「什么是纳粹?」
「我不知道。那是德国的。」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你没看见他车子前面那个跟佛教符号相反方向的徽章?」
「就是那个看起来像旋转鞭炮的?」
「那就是纳粹的徽章。」
「今天晚上你会来我家吗?」有一天,肥杰问我。
「怎么啦?」
「等你到了,我再告诉你。」
「还有谁会来?」
「老吴和鬼才。记得把你的弹弓带来。」
我们一到齐,就以反抗殖民者的名义去射击街灯。我自以为:这么做,已经报复了那个揍我的葡萄牙人。
妈一直被生活的困窘折磨着。她是在上海的英、法租界长大的,透过外祖父叙述的故事、三叔公创作的歌曲,以及学校教的历史,她了解并痛恨殖民者瓜分自己的国家。然而,历经土匪的袭击、爱国主义抬头、国民革命及日本侵华,这一个接一个动乱,使她的家庭一直把租界当成避难所。其实,她的身体从未受到殖民者的伤害,但总感受到英国绅士的傲慢和优越感、殖民地教士的自大、法国修女的施舍和锡克警察的欺凌。
妈妈的学生学习英文,是因为他们认为那是在做一件很有教养的事,而且认为英文是比中文高级的语文,甚至取代了法文在外交界及科学论文中的地位。他们之中有些人甚至否定自己的文化传统,认为中国人粗鲁、没有教养;而非字母拼音的中国语文拙劣而落后,并用五四运动来支持这样的理论。眼见自己的两个儿子在半夜溜出去射街灯,妈不赞成把这样的破坏当成爱国行为?当儿子们必须摸黑回家,却说这是牺牲;练了一点拳脚功夫,就跑到街上去向葡萄牙男孩挑战、打架,却说是在反抗殖民主义。大约五十年前,义和团不是已经试过用拳术和刀剑反抗洋枪洋炮了吗?难道他们没读过这段历史吗?
「到目前为止,我的孩子们所了解的中国,是外国殖民者占领下的土地。」妈自问:「什么是他们的未来?是甘心作个对殖民者心悦诚服的臣民?还是反抗殖民者的义和团?我不能让我的孩子长大了,却不了解自己的国家。这倒要『感谢』入侵的日本人,让中国人终于团结起来。不管我们会赢得或输掉这场战争,他们都必须是其中的一分子。」
她下定决心:必须把家迁回中国内地。这样,她的孩子们才能参与针对入侵者的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