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孤帆首部曲稚梦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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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缅甸 密支那(上)

坐了几小时货机的冰冷地板,又在臭气熏天的运牛火车上站了一整天,我们这群刚下火车的新兵,为了在卡车上争得一席座位而大打出手。泰德拉着我上了其中一辆。

结果证明实在没有必要为争座位打架,因为座位足够满足每个人的需要。

这些卡车相当庞大,颜色是清一色的菠菜绿,前面都有个通用汽车标志。中国人没见过这么大的卡车,所以都叫它十轮大卡车。架驶看来全是黑人,让我想起在澳门看到的刚果士兵,只是比较高大、友善。停车休息时,他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跟我们说话。其中一名递给我一片手指大小、包着锡箔纸的糖。他指着自己的嘴巴,我打开锡箔纸把糖放进嘴里。恶!这糖又干又硬,只有薄荷味而没有甜味,放在嘴里不溶化,我把它吐了出来。

这就是在成都的美国人嘴里嚼的,也是王维敏花上16卢比12安那买的口香糖。

「放回嘴里!多嚼几下。」

我照他说的话做,很快就没有味道了。我把它吐掉。

「不行,继续嚼,享受咀嚼的乐趣。」

享受咀嚼?我又不是母牛!谁能整天嚼那片无味的东西?我还是把它扔了。驾驶兵摇摇头,递给我一支香烟。

我们上这辆车的同时,还有很多辆卡车;但到了休息站,却剩下没几辆。

「其他的卡车那去了?」我问。

「我们都被派到不同的军营。」

「我们要去那里?」

「密支那。」

「密支那在那里?」

「缅甸。」

「你们是从那里来的?」

「美国。」

「陆军?」

「是的。」

「怎么没看到白人驾驶兵?」

「他们不跟有色人种混在一起。」

「有色人种?」我有点弄胡涂了。

「有色人种士兵。」

他可能是指黑人。黑是一种颜色吗?我想起妈说过:「在美国,黑人是被白人隔离的。」

但我必须说,这些黑人比对我皱眉、叫我「怀孕母猪」的美国飞行员友善多了。

又颠簸摇晃了两天,卡车在一片围绕着林木树丛的空地停了下来。

「我最多只能开到这里,」驾驶兵露出两排完美的白牙,带着友善的微笑对我说:「你们都保重!」

我们在空地上集合,一名穿着马裤和高筒马靴的军官登上一个临时搭成的台子。

「欢迎来到密支那!」他提高嗓门吼着。

这么说,这里就是密支那?

「恭喜各位!」这位军官提高了嗓门:「你们刚刚创造了历史,成为中国陆军中第一批会阅读的士兵。」

这到底是在说笑,还是嘲弄?

「到目前为止,没有一名中国士兵能读出自己胸前名牌上面的名字。他们大部份人的名字不是王扁脸,就是李缺嘴之类的;但他们都是好战士。多亏了这些农民兵把日本鬼子赶出了密支那,你们才能站在这里没有被射杀。」

我环顾四周,没看见一间房子,连烧焦的茅屋都没有。难道密支那是个丛林?

这么说来,他认为我们不如农民?这段时间我们在军中,所听到的都是四川话,我们自然以为这就是军中的语言,但这位军官却是用普通话向我们致辞。

「正因为能读会写,你们一定比王扁脸、李缺嘴优秀。在未来的四周内,我要让你们变成整个中缅印战区最好的丛林战士。我已经挑选了最优秀的士官和军官当你们的训练员。他们从淞沪战役开始,就一直跟着我经历所有大大小小的战役。」

淞沪战役、王扁脸、丛林、中缅印战区…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家伙是何方神圣?他就像其他官员一样,用第一人称单数的「我」来称呼自己,而不是像其他军官那样用「我们」。

那一晚,我们睡在潮湿的地上,油布派上了用场。第二天早上,每人都分配到一把缅甸军刀。这就是我们要用来战斗的武器,一把军刀?我们很快就得到答案。本来应该来训练我们的军官和士官,却领着我们进入丛林,砍下树枝和藤蔓,带回到前一晚打地铺的空地。没有钉子、没有榔头、没有锯子、没有钻子,有的只是缅甸军刀。我们用藤蔓把树枝捆绑在一起,晚上就睡在「军营」屋顶下的离地支架上。

次日,训练开始了。夜以继日,每周七天,持续两个星期,我们被强迫匍匐穿过沼泽、爬到树上、躲进灌木丛和在树丛中开路…藏身丛林,在蚊子和蚂蟥的肆虐下求生;甚至在半夜从床上被拉下来执行某些上级交付的任务。

除了接受行军训练,做任何事都要保持绝对静默。我们被教会了用手势来沟通。

「你们必须和丛林融合在一起,」我们被告知:「丛林是安静的。」

「安静?那些噪音又是什么?」

「那是丛林的声音。」

真希望我哥泰德被指定和我同营,那样的话,我们不用秘密的哨音就能沟通了。

几天后,我们都学会了在例行的夜行军训练和唱歌时睡觉而不会跌倒。

东北人喜欢带老鹰去狩猎;但被囚禁的幼鹰,如果没有母鹰的调教,不会成为优秀的猎鹰。猎人从野外捕捉猎鹰,因为牠们是天生的猎手,不需要训练,只需驯养牠们成为野外狩猎的伙伴,方法就是要保持猎鹰的警觉性。任何时候,只要猎鹰一闭上眼睛,猎人就会用尖锐的东西去刺牠的眼皮,所以牠们一睁开眼睛就看到猎人。一段时间后,猎鹰就接受了猎人是牠至高无上的主人。

我们的眼皮是被公鸡未啼就响起的凄厉军号「刺醒」的。一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我们的士官长。到了晚上,只要丛林里的夜行动物开始号叫,我们就被允许就寝。最后一个看到的人,也是我们的士官长。

我们的士官长从不对我们大声斥喝,但他保证我们有一个悲惨的军旅生活。

「我们班是第一排第一班。」班长季士官在迫击炮组对我们说:「我们必须为整个连队设定一个遵循的标准。」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士官长叫醒我们班最末端的三个管理迫击炮的弟兄。「你们是迫击炮班,」他说:「我要教你们怎么在夜里操作迫击炮。」他要我们把手指放在迫击炮的水平仪上,去感觉玻璃罩里面的气泡。「从现在开始,你们每天晚上都要在床上练习,直到能感觉到气泡。」

现在我总算理解了那位军官在欢迎我们的精神讲话中,有关农民兵的谈话了。

但,人类终究不同于老鹰。短短两星期,士官没成为至高无上的主人,却成了我们最痛恨的人;接下来,依序是中尉、上尉、蚊子和蚂蟥。至于我们来此所要打击的日本人,他们都退回到了史书里。

最令人兴奋的一天,是武器运来军营的时候。这时,日本人又回到了心中,这也是我来此的原因。作为一个男孩,成长过程中总爱拿着玩具枪玩「砰、砰,你死了!」的游戏。我拿到手的第一把真枪,是九岁时干妈送我的空气步枪。爸妈立刻对它附加了条件:不准射击任何有生命的东西,所以我只能拿牛粪当靶子。第二把枪是我的叔祖安爷爷从工作岗位带回家的真正军用步枪,枪管里有一支22口径的套筒,他让我玩了一天。我在没有爸妈的制约下,拿它来射鸽子。感觉牠在我手里的体温,看着牠无力下垂的头,令我对自己很反感,便埋葬了牠。后来我向父亲承认这件事,他对我说:

「所以,现在你该知道为什么我要你:『不要射杀有生命的东西』了吧?这是为了保护你的心性。死掉的鸽子并不知道自己死了,可是这件事会在你的余生中一直跟着你。」

「可是你说你曾经猎杀过山猪。」

「我之所以去打猎,只是为了迎合那些食盐调节处的英国人。他们是我的上司,打起猎来像嗜血的猎犬,我反而比较像英国绅士。我的确看到一头山猪,像在呼唤小鸡那样对着我打呼噜。我把手放在扳机上,心里想着:『冲着我来,你就死定了;如果走开,就是平手。』我给牠几秒钟让牠快跑,我没有拉动扳机,只说了声:『砰!』牠就溜之大吉了。如果以后你去打猎,可以试试这个方法,会让你感觉不错。」

然而,这把步枪不同,它不是用来猎杀鸽子或山猪,而是用来杀日本鬼子的。拿一把在手里,我的兴奋感瞬间泄了气。

这是一款老式的手动装填单发春田步枪(M1903 Springfield),除了枪管被切短,和我以前用来射击鸽子的步枪差不多。我从落后的中国来到这里,已经脱掉粗棉布制服和草鞋,换上美国卡其布制服和皮靴,而这步枪就是我要用来战斗的武器吗?这就是中国士兵所持有的吗?我们甚至知道怎么制作。美式自动武器在那里?

「自动武器在丛林里派不上用场,」我们被告知:「既不能瞄准,又射不远,只能告诉敌人『我在这里』。我们管它叫充电枪,只有在近距离冲向敌人、要吓退他们,以及用来提振我方低靡的士气时才用得上。这就是美国盗匪喜欢它们的原因。他们管它叫冲锋枪。你在电影里是看不到警察用这种枪的。」

「为什么你们军官会佩带它们?」

「我们发冲锋枪给班长,是因为他们奉命在一场冲锋战役中领导你们这群胆小鬼,他得鼓舞你们的勇气,还要吓退敌人。卡宾枪是给排长的,他用不着开枪,它轻便又好看。上尉以上的军官不用涉入任何战斗,一把45口径随身佩带的小手枪,方便用来防身和应付突发事件。」

「突发事件是指什么?」

「游动的敌军狙击手或自家的逃兵。」

逃兵?我们不是来这里打日本人的吗?

我到底进了怎样的部队?

我们问:「为什么美国士兵持有自动武器?我们打的不是同一场战争吗?」

「美国人不用武器打仗,而是用猛烈的炮火压制敌人。他们在进入阵地之前先轰炸敌军,部队尾随在后。如果部队遭遇任何抵抗,会卧倒并呼求更猛烈的轰炸。他们手里的武器只是用来壮胆的。」

之后的某一天,我们总算见识到美国人的火器。一管火箭炮和喷火发射器被带来我们的军营演示,引发高度的激情和兴奋。

「你觉得它们怎么样?」那个美国人骄傲地问我。

「我们只有这些单发的旧步枪。」

「哦,在新兵营里,我们也只有这些旧M1903春田步枪!让我示范一下你可以用它们做什么。」

那个美国人拿了我的步枪抛向空中旋转,就像杂耍艺人玩着手中的球,或像我在学校抛掷瓶状棒。然后,他给了我一本薄薄的手册。「你看,在我们的训练手册里唯一提到的武器,就是这种旧式的单发春田步枪。你在书里看不到坦克、榴弹炮、火箭炮或喷火发射器。」

我大致翻阅了一下,看到最后一页是在说明如何投降。

「这是什么?」我问。

「他们没教你们投降协议吗?这非常重要。如果不知道这个,即使你投降了,也可能被射杀。」

那些美国人走后,上尉对我们说:「现在你们看到操作这些现代武器有多简单了吧?不但不需要训练,甚至美国的训练手册里提都不提,只要一个简单的指令就够了。但你们的步枪要用得好,需要很多练习。」

令我难以置信的是,配备了这么先进的武器,究竟为什么还要教这些美国人怎么投降?

「这是美式作风,」士官长对我们说:「士兵的生命优先于国家。你没看到他们是怎么把步枪当玩具耍?你要是那样做,可是会挨揍的。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洗衣服的?」

「怎么洗?」

「他们用机器洗。」

「谁来操作这些机器?」

「他们有非战斗人员来做这事。」

「你是说佣人?」

「如果你们要这么看的话也行。」

「我倒希望有人来帮我们洗衣服。」

「这就是我们叫美国大兵为『少爷兵』的原因。」

「他们怎么不给我们一些?我们不是联军的一部份吗?」

「我们不是美国人,」士官长说:「再说,我们要怎么对付那些机器?打仗时要绑在背上吗?」

「我不是说洗衣机。我是指火箭炮和发射器。」

「这些玩意儿在丛林里无用武之地。再说,日本人会把他们自己绑在树顶。想想看,射一棵树上的鸟得要多少子弹?所以,这种单发步枪是最实用的。它不但可以精确瞄准,还可以射得很远。但,你最好是个快枪手;否则,你会被射杀。你知道美军中的快枪手很少吗?」

「你怎么知道?」

「他们的快枪手会佩带特别的徽章。下次你碰到美军部队时注意一下,就能发现有多少快枪手徽章。

「那看起来像什么?」

「它上面有一个步枪图案。」

「我们为什么要把枪管截短?」

「在丛林里使用起来比较灵活。」

「这样,射击范围不是变小了吗?」

「那么你就等敌人靠近一点再射。」士官长说。

目标射击训练立刻开始,而且一直持续到不管我们是站着、坐着、躺着或跑着,都能让发给我们的三颗子弹落在实体靶心的圆盘上。

因为上了那辆特别的卡车,泰德和我自行加入的这支部队,究竟是怎样的一支部队?如果我上的是不同的卡车,现在我会在坦克营、炮兵营,还是新六军?我还会在缅甸吗?中国军队到底在缅甸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