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孤帆首部曲稚梦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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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海峡罗曼史(下)

今天是星期天。

「我带你们两个去教堂。两年前,我每天要去学校的时候,都去那里望弥撒。」我堂妹又变得和她登上台同轮之前一样活泼。「即使在暴徒到处横行的时期,我也总是一个人步行。」她对我说:「闹事者会当街拦下民众,用台语或日语问他们问题。如果不能用其中一种语言回答,就会被当场射杀或痛打。」

「妳不是还好好的在这里吗?」

「因为某些原因,我不符合他们对大陆人的印象。我是从加拿大来的。」

「他们怎么分辨得出来?」

「我看起来不像加拿大人吗?」

我看了看她,第一次注意到她看起来不太像中国人。

我们进教堂时,她在头上蒙了一条面纱,回头对文谈和我说:

「你们不需要戴任何东西,只有女人才这样。」

「这是性别歧视!妳怎么受得了?」

「我喜欢这样。你能说弯腰、下跪、穿旗袍和高跟鞋是性别歧视吗?整个弥撒的过程有很多仪式,你们不必跟着我做,只要坐在那里就好。」

我们走进座位。这是我第一次进天主教堂,他们说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正如她所说,有许多宗教仪式,都是使用拉丁文,只有布道才用台语。我坐着看她跪下、站起,看她在前额和胸前画十字,看她亲吻手中的念珠和拍手合掌,每个动作都那么优美。我喜欢她蒙面纱的样子。

从教堂出来后,她又回到原来的自我,有说有笑。我们遇到的每件事都是一次惊奇,不论是色彩缤纷的刨冰或男女合用的公厕。台北跟基隆不同,它没有「轻工业」,有的是纪念性的建筑物,像总统府和音乐厅。在基隆,只有两或三层发了霉的砖砌连栋建筑。

那一晚,音乐厅里正好有些活动在进行,我们在中场休息时溜进去,及时赶上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在中国,表演艺术是由男性主导的,这次的独奏者却是个名叫汤明南的女孩。多年后,她嫁给了李克明。世界太小了!这两人怎么会跨越台湾海峡,在四亿中国人中相遇呢?

从音乐厅出来,我们去圆环小吃街吃晚饭。就像西方的宴会,食物一次只出一道,但没有人服务。我们从第一摊走到下一摊,每一摊只提供一道一人份的食物:一支竹签上串着三只烤麻雀、巴掌大的烤章鱼、一只田鸡腿、一块炸臭豆腐、一片当归鸭肉、一只鸡脚、蒸猪脑…

我们在台北的大街小巷漫游了两天,晚上就找最便宜的旅舍入住。这些旅舍都只有干净的榻榻米房,没有床铺。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次是终结于太平轮。

离港前一晚,我们回到基隆去找一个好铺位。到码头的时候,船还在上货。没有跳板,文谈和我就沿着锚缆爬上去。等上货完毕,盖上舱口,我们立刻铺开草席。没有别的乘客,所以获得了三个好位置。

时间还早,文谈跟我跑去渔港找几个渔夫朋友。回船已过了午夜,堂妹还没睡。

「我以为你们把我给忘了。」她小声说着,都快哭出来了:「我没法知道时间,它好像静止了,我觉得好像到了世界末日。在BJ的时候,我爸爸有时会通宵打麻将到天亮,但我都没有这种感觉。答应我,再也别把我一个人扔下。」

她是认真的吗?

「我保证。」我说。

那是基隆少有的、不下雨的一天。甲板上的灯光都熄灭了,在货舱口上,有个女孩躺我身边。我注视着天空,从来没看过繁星如此灿烂。

「你是靠这些星星航行的吗?」女孩问。

「其中的一些,并非全部。」

「那颗星是你最喜欢的?」

「金星。」

「为什么?」

「因为当它升起时,我还能看见水平线。」

「你为什么要看到水平线?」

「这样我才能测量金星在水平线上的高度。」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把它跟另一个人同时在格林威治观测的结果作比对。」

「你怎么知道在格林威治的那个人看到什么?」

「我有一个时钟显示格林威治时间,还有一本历书告诉我他每一分钟会看到什么。把这两者加在一起,就能精确算出我的船位。」

「你只在日落时分做这些吗?」

「那要看季节了。每年的这个时候,金星就是晨星。」

「如果我变成星星,」她郑重宣布:「我要当金星。」

「为什么?」

「这样的话,你在海上时,每天都会看到我。」

她说这话是出自真心的吗?

那一夜,我俩都没阖眼,直聊到金星出现在水平线上。

两天后,我们发现船已行驶在黄浦江,正朝着上海前进。不管进什么港,通常会带给我回家的快感;但这次没让我感受到一丝兴奋。靠在栏杆上,俯视混浊的江水快速流过,所有的起伏波动都停止了。这趟旅行之前,我盼望着一段浪漫的航程;现在心里却空荡荡的,只感觉到孤独。

我一直是个单身汉,可以做我想做的一切,可以去我想去的地方。每一次冒险过后,我总是盼望一场新的、超越过去所经历水域的冒险。但现在,我的心却被过去七天所发生的事占满了。

我感觉到有一个温暖的身体依偎在身边,接着,是头靠在我肩上,我闻到她洗过的头发散发出的清香。

突然,世界又回来了,就在我身边,不需越过地平线去寻找。

「你在想什么?」一个轻柔的声音对我耳语。我转过身来,看到两只大大的棕色眼睛。

「想我们的事。」我终于从嘴里说出「我们」两个字。

「我们什么事?」

就在这时,船已准备泊靠码头,有人抛出一个猴拳结,拖曳着一条引缆绳。细绳的末端是一条沉重的锚缆,从导缆钳里扭动着飞向码头。

「它看起来像不像我们在台北夜市小吃摊吃到的蛇?」我问。

「咯咯…」

我们笑了,货轮也用螺旋浆反向加速旋转的声音加入我们,这使她全身抽搐了一下。霎时,我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从今以后,我只能在梦中听到她的声音、闻到她头发的气味。

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吗?这和我从战场回来后,又和自己的兄弟、朋友分开的感觉有什么不同?又和在青岛离开我的小狗时的感觉有什么不同?

从我三叔家来的两位堂兄弟正等在码头边,准备接她去他们家,文谈和我就直接去妈的住处。

妈所谓的「住处」,是三叔公的公寓里封闭的阳台一角。我在妈妈床边的地板上待了一夜,但一直无法阖眼。第二天早上,我鼓足勇气打电话给整夜想着的女孩。

「嗨!有一部电影在国泰上映,妳想去看吗?」

「那一部片子?」

「战地钟声。」

我们去看电影了,但我跟不上剧情的发展。电影里的那个女孩卧倒在地上俯瞰着一座桥,让我想起星空下的货舱口,她躺在我身边的情形。

看完电影,我们一起回到妈的住处,妈正等着要带堂妹回去她的住处。那里有一场聚会,我却没受到邀请。

那晚,妈从聚会回来后对我说:

「孔子说:饮食和婚姻是人的两种本能,有着同样的功能。前者为了维持生命,后者为了延续种族。饥饿、食欲、口味、爱情、和性…都只是促进这两种功能的感官,可是人们往往倒果为因。」

妈为什么对我说这些?她和堂妹谈过了吗?又对她说了些什么?

「传统和伦理道德是祖先传下来的,并非你们年轻人所想的那样毫无道理。」妈接着说:「举个例子,禁止堂兄妹结婚,是为了防止后代继承遗传基因的缺陷。看看英国王室成员,都带有一种叫『卟啉症』(血紫质症)的遗传病,因为他们长期在皇族血亲中近亲通婚。别小看先人的智慧,他们比达尔文更早就了解演化是如何进行的。」

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一切?她不是已经再三警告过我:在我有能力养家之前不要结婚吗?身为一名渔夫,我的收入,即使只养个老婆也还差得远,更不用说是一个家庭。人家说「知子莫若母」,她一定已看出我的心事。

「你可以爱一个女孩,把她当作女朋友、结婚对象、姐妹或只是个普通朋友。」接着她话锋一转:「她是个好女孩,你难道不能把她当作姐妹吗?当然,这要由你们自己决定。至于受伤的感觉,时间和距离就是最好的治疗。」

第二天,堂妹和她父亲去了南京。我找到了一艘需要甲板水手的船,就签约上船回到了海上。当时,她十八岁,我二十二岁。

八个月后,太平轮在暴风雨中沉没。它带着所有的一切,包括船员、乘客和货物,沉入台湾海峡底部。唯一幸存的,只有和我堂妹在甲板上共度那两天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