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亚美利坚(下)
芝加哥
下一站是芝加哥,英文班全体学员在这里集合。我们是最后到达的一批。
妈妈曾对我说:「只要看了芝加哥,你就用不着看其他城市了。」
「纽约和巴黎呢?」我问。
「它们只能互争第二名。」
「可是有人说:纽约的建筑物比较高。」
「高度不是衡量科技和文明的标准。你会认为自己不如你的兄弟吗?」妈的回答立刻堵住我的嘴。我是全家个子最矮的。三儿是我的小弟,我们和一群人在一起时,他老喜欢把下巴搁在我的头顶。
芝加哥彷佛是岩石缝中长出来的,不是人类建造的。我觉得那里所有的事物,都是地球大陆块形成时就已经存在了。
赵广绪等不及要带领我们去认识周遭的一切。其实不是为我们,而是为了君莹。我不知道他已经在和君莹约会了。广绪是我们群组中的化学工程师,比我们早到两天,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带我们去看地铁。
我们通过开在街道上的一个入口,走下好几段阶梯,并转了几个弯,最后到达一座月台。成千上万急促脚步声的回音,混合山洞里带有机油味的凉爽空气;两端各有一个神秘黑洞的铁轨,不知要延伸到何处。这一切,都存在于所有高大建筑物都在我头顶上的城市下方。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地道迷宫里的蚂蚁。
忽然一阵不知打那儿来的强风,我四下寻找,发现是从黑洞里吹来的。随后是一阵钢铁摩擦所发出的、模糊的吱吱声。这声音越来越大,一列火车突然从黑洞里冒出来。长长的一串车厢缓缓驶过我的面前,最终停了下来。所有的车厢门同时自动打开,人潮漫溢了出来。接下来,我只知道自己被后面的人群推进其中一个车厢,火车开动了。
到了下一站,一个大块头黑人妇女上了车坐在旁边。我从没看过有人像她这么肥胖的,便赶紧收拢我的东西,想给她多腾出一些空间,没想到她却摆出一付臭脸:
「你用不着害怕,我不会吃了你。」
这是什么意思?我报以微笑,她却把视线移向他处。
从地下道出来,令我吃惊的是,街景完全变了,所有的高大建筑都消失了。眼前极目所见,是一大片两层的独栋木屋,看起来都需要重新油漆。
我跟着广绪走进一个高雅的处所,不但有室内瀑布,还有风琴现场演奏。许多铺着白色枱布的桌子上陈列着许多不同的菜色,我们排着队,从中挑选喜欢的食物,然后端到自己的座位进餐。这里没有女服务生来考我们需要什么调味料。
对我们来说,这一天的所见所闻太令人兴奋,以致没人睡得着觉。我们这一群最晚到的六个人聚在房里,互相交换这一天里各自的体验和心得。
忽然,电话铃响了,大伙儿面面相觑。这会是谁打来的呢?在这个城市里,我们不认识任何人。谁要去接电话呢?最后是我拿起了话筒。
「保罗吗?」是个女人的声音。
「有事吗?」
「你需要人陪伴吗?」那个声音问道。
这是什么问题?
「我现在已经有伴了。」
「我是说,再晚一点。」那个女声仍不放弃。
「…?」
「寳贝,我晚一点再打给你。」
寳贝?我瞬间明白了,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电话女郎」!美国也有妓女吗?在中国,妓女是等着被挑选的;在这里的是主动打电话拉客?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们有时被叫作「钓客」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全体在会议室集合,一位绅士走了进来,并自我介绍:
「我是国务院的…海恩斯。」
我没听清楚他的名字,反正我们也不应该直呼其名。
「我负责处理各位在美国期间的计划程序。」他接着说:「我这里有一个要发给各位的数据袋,你可以在里面找到你们就读的学校的所有相关信息,以及一张到校的车票和第一个月的生活津贴150美元,还有供你在旅行中花费的现金。你们一到校就去找外籍学生顾问,他会在注册和寄宿的细节上提供协助,每月的生活津贴也会透过外籍学生办公室发放给你们。我时不时地会打电话给你们了解现况;你们也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
接着,他递给每人一个资料袋,并读了一下其中的细节。关照过每一个人后,他转向没拿到资料袋的我。
「老实说,周先生,我真不知道怎么安排你。」他说:「你瞧,整个国务院没人听过有研究捕鱼的科系。我看了你的履历,发现你过去是一名渔夫,所以我打电话给波士顿的渔民工会。波士顿是个老海港,周遭聚集了不少小渔村。你只要联系其中一个,它就会把你介绍到其他港口的渔民工会,这也就是说你可以主导自己的学习计划。我们所有的工会都属于两个全国性的组织之一,美国劳工联合会(American Federation of Labor, AFL)或美国产业工会联合会(Congress of Industrial Organizations, CIO)。这里有一封给麦修先生的介绍信和一张会经过纽约到波士顿的火车票。我知道你有个舅舅在纽约,你可以随心所欲在那里逗留。从现在起,你只能靠自己了。」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自行安排要去那儿?」
「我想,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去那儿都行?」
「只要是在美国境内。」
「两岸皆可?」
「东西两岸,包括阿拉斯加。还有其他的问题吗?」
还有什么好问的?我完全自由了!
「没有了,先生。」我说。
「一切都搞定了。」国务院来的人说:「此后你会一直在旅途中,预期会有更多花费,所以你的津贴会从150美元调高到200元。至于你要前往各地的交通工具,如果事先知道目的地,告诉我,我可以在你出发前先帮你买车票。如果你付得起,最好是这样,那可以省去我不少工作。只要事后把收据寄给我,我会补偿你。」
「谢谢,先生。」
「在你走之前,容我提供你一些诀窍。如果是长途旅行,我会搭乘灰狗巴士。它能到达美国地图上的任何角落,尤其是那些火车到不了的地方。事实上,这是认识美国最好的方式。至于住宿嘛,我会投宿基督教青年会(YMCA),既便宜,又干净。就像灰狗巴士,你能在任何城市找到它。至于城市观光,最好的办法是搭灰线旅游巴士,价钱十分公道。旅途中和我保持联系,只要让我知道你下一站要去那个城市,我会寄支票到那个城市给你。你在邮局的『存局邮件候领处』就可以领到。」
「我要怎么找到邮局?」
「它通常是『下城』(市中心区)一幢飘扬着美国国旗、不起眼的街区建筑。」
「什么是『下城』?」
「就是城市中的商业区。」
「在中国,我们说『上街』就是去城里的商业区。」
「在美国,城市通常没有所谓的『上城』」你可以在『下城』找到所有的活动:店铺、邮局、青年会、灰狗巴士站和观光巴士。顺便提一下,你在餐馆用餐,应该要给小费;如果是在吧枱吃东西,就不用给小费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看了一下手上的车票。
「什么是Pullman?」
「就是卧铺车。你看,这是一班载你去纽约的夜车。」
「这很贵吗?」
「别担心。你待在这个国家的期间,只要不是为了游乐,所有公务旅行的差旅费都可以报销。」
我想,纽约是在我去波士顿的路上,所以也被看作出公差,费用可以全额报销。
我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卧舱。我起了个大早,不愿错过好好看看这个『大苹果』的机会。为什么叫它大苹果?对我来说,它怎么看都不像大苹果,反而更像在河边疯狂生长的雨后春笋。
在我能更仔细观察它之前,火车钻进了地下,我瞬间失去了方向感。当火车停了下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地下,还是地上?这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必须找到下一班换乘去波士顿的火车。
-----------------
纽约
葆琦舅舅在长岛的拿骚火车站接我。他看了我的水手袋一眼,问:
「行李箱呢?」
「这就是我全部的行李。」
「把它扔进后座吧。」
把行李丢进后座,我跟着爬上车。以前从没见过车子的内部空间这么宽敞、豪华。
「把行李留在后座,你坐到前面来。」
「这里有个小水洼,我不想把沾到的泥巴带进车里。」
「那我把车子移开。」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移动车子。
「现在你可以到前面来了。」
坐在前座,我可以看见仪表板,上面有好多指示灯和计量表,就好像在电影里看到的飞机驾驶舱,在葆琦舅舅驾驶时发出一些闪光和细微的声音。
「你知道,」舅舅把车开出停车场后对我说:「在美国,每个人都自己开车,(他自己的车?这么大?)只有富豪才有专属司机。如果别人看见一个像我这样穿着套装的中国老人,开车载着一个穿着随便的年轻人坐在后座,会自然而然地认为我是司机,而你是我老板的儿子。在美国人眼里,在这儿的中国人,不是洗衣工,就是教授。我们必须小心自己的行为举止。」
这是那种车子?是所谓的豪华轿车吗?车尾有个「凯迪拉克」徽章,我在上海或香港从来没看过。这真是个奇怪的国度,我有太多问题要问。为什么十字路口没有警察?为什么舅舅在红灯前要停车,即使那里没有其他车辆?仪表板上那些闪烁的灯又代表了什么?这时,我记起妈妈曾告诫我:
「闭上嘴巴,张大眼睛。别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笨蛋。人在罗马,行为就要像个罗马人。」
花园城市让我想起了故乡青岛,整座城市没有高楼大厦,却充斥着大片绿地和多彩的屋顶。舅舅的住宅使我想起我们家的房子,所不同的是,青岛的房子是供人居住的;而这幢住宅看起来像出自一本故事书,墙壁是用深浅不同的红色老旧破砖砌起来的。这在中国,除了城里的贫民区,是绝对看不到。它的屋顶倾斜,就像教堂的那样;房屋四周围绕着茂盛翠绿的草坪,毫无遮拦地向外延展到街道。整座城市都是这样,我是说看起来就像一座公园。屋内就像我曾在电影里看到的,厨房干净得不像是做饭的地方,里面有一台大型煤气灶、一台电冰箱、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玻璃橱柜里展示着成迭的盘子,看起来格格不入。还有一张比我船上十二个人使用的还长的餐桌,却只供三个人使用?雪莉表妹就读寄宿学校,现在只剩舅舅和舅妈两人!
「这里是纽约郊区的高级地段,」舅舅说:「我们是这附近唯一的非白人。当初买这幢住宅,必须获得所有邻居的同意。每个人都盯着我们。不管我们做什么,都会影响到日后要搬来这里的中国人。」
规则、规则、规则。我想起蒋彦士博士告诉我们的:「美国是一个法治社会。」即使只是用餐,都有许多规矩。
我终于见到雪莉。周末时,她从学校回家。我们外出到一家高级餐馆,男人必须穿西装、打领带。奇怪的是,女士的穿著不受限。或许美国女性有太多服饰,连中式长袍都有不同的颜色和款式,西式服装更有长袖、无袖、露背、低胸…。
服务生来了,他提出一连串问题,我无法回答,所以薇芬舅妈接手帮大家点了相同的菜肴。
「不要帮每个人都点一样的。」舅舅说。
她说:「这个你会喜欢的。」
我们点的餐送来了,舅妈吃了一口就放下叉子,拿起盐罐摇了摇,就在每个人的餐盘上洒了起来。
「薇芬!」舅舅大叫:「妳这是干什么?这样很没礼貌。」
「这么说,你一向对我说的话,都只是为了礼貌?」舅妈说:「果真如你所说,我是个最好的厨师,那我怎会不知这道菜要不要加盐?」
从上海来到纽约的薇芬舅妈,在她的朋友圈中是最好的厨子,朋友们都把受邀到她家用餐当作一种享受。我到纽约的第二天,她就邀请了一位朋友。
「向胡伯伯问好。」舅妈对我说。
「我刚到北京大学教书,就认识了你妈妈。」胡伯伯说:「当时,她是中国极少数的女教授之一。她现今在那里?」
「在上海。」
「你在台湾作什么?」
舅舅插嘴救了我。他告诉那个人:因为我从中学辍学从军,在台湾竟不被准许参加大学入学考试。
「太荒谬了!」他立刻在一张纸上写了些字递给我说:「等你回到台湾,把这个拿给任何一所你想就读的大学的注册单位。」
我看了一眼纸上的签名。我的天!他是胡适!
关系,关系,关系,妈妈曾经用它来把我送进上海的精英大学,我却拒绝入学下了海。现在,这个人又试图用它来让我进入台湾的大学。谁制订了这些规矩?
有许多东西我必须学习,最困难的是学习与人交谈,而美国人最精通此道。
「How are you?」第二天早上,舅舅要我出去捡报纸,碰到一位邻居这么问我。
「好,我还不习惯这里的寒冷天气。」我说:「回到台湾…」我告诉他台湾的天气如何。
「说这话的人并不是真要问你的情况如何。」舅舅说:「那只是一句问候。」
问候?
「就像中国人说:你好吗?」
「我们有这么做吗?」我问。在船上、军中或学校,我从来没看到任何人问候其他人。
「我该怎么回答他们?」
「你可以说‘Just fine.’(还好),‘Pretty good.’(很好),或回问‘How are you?’(你好吗?)。」
两天后,我从纽约换车去波士顿。火车站那么大,我感到无所是从。一位女士见状便问我:「我能帮你嚒?」
「Pretty good(非常好)!谢谢你。」
「你在找什么?」
「Pretty good!谢谢你。我有荣幸请妳为我指引搭火车去波士顿的闸门吗?」
「被这么请求是多么地荣幸!」这位女士笑了起来,然后指着一道闸门对我说:「祝你有一趟快乐的火车之旅。」
「Pretty good!谢谢你。」我回答。
她又笑了。这句话真管用!
从此,灰狗巴士、青年会、灰线旅游和「Pretty good.谢谢你。」成为了我探索这奇妙国度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