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意外的靠泊
台风位于东南方,距离我们600浬。根据今天早上的气象报告,它正朝着西北方向进行。我们在向东航线上扬帆,是避开台风最理想的路径。风势强劲,船速达到10节。我负责第一班舵柄守望。
滞留在无人岛这五天,给了我们在各方面加强的机会。好的一面是除了张先生和两位『专家』,这里没人会来烦我们,既没有记者,也没有官方人员,更没有看热闹的人群。渔象轮上的渔夫伙伴们在前一晚被我们招待了一顿晚餐和美酒后,两位专家认为我们已经准备好,可以启航了;然而张先生仍心存疑虑。经过与马可彻夜长谈,他勉强同意第二天早上和渔象轮上的两位专家一起离开。
海象平稳,我们的船帆鼓得满满的。它们每颤动一次,就有一波大浪潜入船底。通过舵柄,我能感觉到舵在颤抖。
说时迟,那时快,一波大浪爬过船舷,浇得我一身湿。我尝到嘴里的咸味,听到一声孤鸟的长鸣,再度让我想起曼斯非尔德的『海恋』:
浪花激溅,泡沫纷飞,海鸥长鸣…
此刻没有海鸥,我放开嗓门唱起歌来,想到什么就唱什么…我把不同的曲调混在一起…再加上自己的创作…就像我惯常独自在渔船上掌舵时那样,没人听到,完全自由。
从未有过如此美妙的航行经验,我们先一步到达航线与台风的会合点。如果风速像这样保持稳定,只要再一天,我们就会脱离台风的路径。
就在这时,有人注意到每当船帆绷紧时,主桅和支撑它的基座间就会出现一道不小的缝隙。桅座是由两块厚木板组成,中间插着桅杆。如果缝隙不断加大,桅杆最终会从底座脱落吗?如何处理这个问题,出现了两派意见。
「把帆降低!」
「我们再跑一阵子。」
争辩开始了。
突然,我们听到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船舵随即失灵。老天保佑,出状况的不是桅杆,而是我们那根6呎长的舵柄断了。配备1米x4米、伸入水中的舵和260平方米帆布的帆船,此时摆动着船艉驶进风里。把船帆降低,我们必须脱离台风行进的路径;但没有备用舵柄,我们需要拖曳。
我拍发一个需要拖曳的广播信号给海上所有的船只。附近总会有几条船愿意来拖救吧?我们的在地电台收到了信号并呼叫我。我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却只能用摩斯电码「答话」。
「尽可能重复你们的信号说明需求和船位,」渔管处无线电台台长赖先生说过:「在你们的信号前加上XXX。」
「什么意思?」我一面击键编码。
「它的用处就是在帮你净空频道。」
快到下午5点时,东边地平在线出现一艘船。半小时后,它驶到了我们船边,船首清晰可见船名--重庆号胜利轮[1],是一艘万吨胜利级货轮,悬挂着中华民国国旗,扩音器传出带着浓重广东口音的声音:
「你们的船位是北纬25º30’、东经127º。」为什么它要报告我们的船位?
「你们所报告的船位差距很大。」那个声音接着说。
随即,我们被接下来的问话惊得目瞪口呆。
「你们准备好弃船了吗?」
甲板上昂扬的情绪瞬间泄了气。在我的海上生涯中,从来没听过这么冷酷的话语。我曾经拖曳过两艘失去动力的船回港,其中一次还害我丢了工作。我也曾被一艘吨位比我的船大上百倍于货轮拖曳过,从来没人提过要「弃船」的。当这些事件闪过我的脑海时,又听到扩音器再度传出:
「准备好弃船了吗?」
「不!」我们异口同声地大叫。
这是自由号上首次未经过任何争论就达成的决定。如果有反对的声音,也必定会被大多数人压制下去。
船长见状,转身消失在驾驶室。接着,货轮的螺旋桨卷起一堆泡沫就扬长而去。
我不再发求救信号,大伙儿合力把船帆和帆骨绑牢。真不知这艘帆船如何应付风暴。我们设法做了一个海锚投进水里,却造成了侧面受风,最后只好放弃。没了海锚,船艉转成45°向风。我们留下一人守望,其他人在台风到达前先小睡一下。
我在晚间8点到子夜当班守望时,看到地平在线有一线模糊的灯光,在怒涛中忽隐忽现。仔细端详,它变得越来越亮。肯定是一艘船!我发现它在相同的航线上正对着我们驶来。我赶紧拿出信号灯,开始闪灯向它发出警告;可是那艘船根本不理会,继续冲着我们而来。我呼叫所有伙伴到甲板上来。
「准备橡皮救生筏!」
「它还没充气。」
「那就赶紧充气!」
我们拿出救生筏,才充了三分之一的气,那头怪兽已经逼临我们,我清楚看见对方桅杆上的绳索。
忽然,甲板上所有的灯光都亮了起来。
它靠得那么近,我们都能清楚看到有人在甲板上走动。随后,那个熟悉的广东腔调透过扩音器再度响起。
「你们准备好弃船了吗?」
又是那艘该死的重庆号胜利轮!
「不!」我们众口同声吼了回去。
没听到回音,他不可能没听见我们的回答。是海浪的声音太嘈杂了。我们又喊了一遍,这次他听到了。轮船驶开了,怪的是它没有离去,只是绕着我们打转。绕了两圈后,同样的声音从扩音器发出:
「准备好接受拖缆!」
想象一下,一艘现代万吨钢铁汽轮拖着一艘船龄50、20吨大小的木船,即便用的是一条水下拖缆,也差点把我们的前桅给拉倒。拖行足足花了一整夜。
我们才泊靠那霸港码头把船系好,一名美国军官就上了船。
「谁是领航员?」他问。
我出面承认。
「你是在那儿学的领航?」他问:「我们派出了三架水上飞机到你报告的船位搜寻,却找不到你们的下落。」
「我向你们报告的船位,是三天前用航位推测法计算出来的。」我很尴尬,但并不意外。我们的船带着260平方米的帆,吃水只有1.5米,在台风里要如何估算偏航漂移了多远?令我感到好奇的是,重庆号胜利轮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那霸港进来容易,要出去可就难了。台湾当局已经请求那霸港务局阻止我们离港,并把我们这一群「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生手」遣送回台湾。
「你是个外交官,」马可对麦克文说:「看你能不能把我们弄出琉球。再说,这里是美国管辖的范围,你又是美国官员。」
趁着停在港内的时间,我们订做了六支舵柄,但没人能为主帆安装一个舱顶钢架,好让我们每次降帆时,不必追着去兜住一大捆帆布。它已经把船上的罗盘扫进了海里,还把炉灶上的烟囱给打坏了。如果我们要订做钢架,就必须到日本停泊。
此时,小麦和当地的美军社群往来甚密,也找到机会和港务局长攀谈。他问港务局长:我们是否违反了法律?
「如果我们犯了法,那就对我们提起公诉。如果没犯法,那为何要把我们扣留在这里?这有可能变成一桩严重的国际事件。你愿意负全责吗?」
结果,这位港务局长不但让我们离开,还提供了一艘拖船把我们拖到公海。没人会相信我们花了这么多时间在海上,居然还不晓得怎么在狭窄的水域驾驶帆船。
我设定航线驶向横滨。
一路顺风到达东京湾西南西方90浬的石廊崎。我们被好运冲昏了头,当海上刮起强风时,竟忘了把船帆降低。能见度变得很差。
「舵柄断了!」
歇斯底里的叫声,把大伙儿全吸引到甲板上。我们插进一支新舵柄,随后发生了争执。有人主张立即降下主帆,有人坚持只要把帆骨降下一节,有人要…
「顶风停船!」马可发出船长号令。
「不行!」我拼死反对。
「你?」我的反对震惊了每一个人。葫芦和我一向被认为把安全看得比速度更重要。
「我们正处在石廊崎和神子元岛之间,这里的水道狭窄,又到处是礁岩,我们必须保持速度来维持舵效。」
「你知道那里有礁岩?」
「不知道。我们的海图太简略,所以必须持续瞭望。」
「水道有多宽?」
「大约一哩。」
「看起来好像只有一半…」
就在这时,一只巨大的怪物,张着满是白色泡沫的大嘴,撞碎在右舷船艏上,淹没了前甲板,也把船打得偏离航线四分,正被推向一排礁岩。马可迅速把帆船带回到航道中央。这只怪物的后面还有更多像狼群般的大浪,连续向我们袭来。我们分成两组,分别瞭望港口和右舷的方向,好指引舵手操舵。天色渐暗,能见度变小,我们必须更频繁地顶风转向,免得帆船太靠近水道两侧的礁岩。
不知道像这样顶风转向地走了多远,接下来另一次转向背对着野岛崎岬时,这群海狼总算放过了我们,撞碎的滚浪也不见了。虽然海浪仍不断涌来,水面总算平静了下来。红绿相间的导航灯,把这一带照亮得像一棵圣诞树。我们终于到达一路搜寻的目标--东京湾。谢天谢地,海风够强劲,所以还能维持良好的舵效。
拿出手提式航行灯,打亮了挂在帆桅上,好让其他船舶能看见我们。我还拿出信号灯,用摩斯电码闪出警告:「我们失去动力」,希望别的船只能礼貌地把路权让给我们。真不知道在东京湾里顶风转向,是否比在白色狼群似的怒涛中来得容易些?
午夜刚过,我们在横滨港的防波堤里抛了锚。这天是1955年5月13日。
第二天,一些穿着黑色制服的人出现在我们的帆船上。
「我们是从海事无线电台JGC来的,」他们对我们说:「在无线电通讯上,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
他们一定已经注意到我们在台风中所发出的微弱无线电讯息,还在前面加上XXX。我向他们承认我不是专业的无线电操作者,很难使用摩斯电码通讯,几乎接收不到完整的气象报告。
「你何不从现在开始用8702千赫这个频率呼叫?我们会有专人亲自与你联络,并且用对你最舒适的速率把气象报告传给你。等你们驶出了我们的发报范围,我们会把你们转交给旧金山无线电台,请他们密切注意你们。」
我谢过他们。接着,那看起来像主管的人对我说:
「何不趁你们还停留在港内时,就开始双方互相通讯?这样,如果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帮你们解决。」
[1]勝利輪(Victory ship)是一款二戰期間在北美船塢中大量製造(總共531艘)的貨輪,用來替代那些被德國擊沉的船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