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狭路
上海,外滩,华尔道夫酒店。
百年历史的旧楼,文艺复兴式的风格,建筑整体上给人均匀、稳重感觉。
晚上十点,简敏急急进了门厅,发现和大多数五星级酒店的布局不一样,又折返回来,问门童:“不好意思,请问,廊吧在哪里?”
依着门童指引,匆匆往里面找,无暇细赏优秀历史建筑的内部细节。终于看见,低调两扇门,吊灯映黄墙壁,小小门牌上写着“廊吧,Long Bar,1911”。
微暗暖色灯光,橡木壁板铺出年代感,歌手在酒吧深处唱着“爵士”。朱昊明坐在远离乐队的另一头,举手招呼简敏。
她一坐下,他问:“你的脚怎么了?”
“脚没事,鞋跟掉了。”
“鞋不便宜吧,是叫你穿着走红毯的,不是用来跑的。”
“你怎么知道是跑掉的?心疼死了,我最贵的一双鞋,见客户专用‘Jimmy Choo’。泰国同事约马总见‘U公司’的CEO,领导秘书回复没空,我直接发消息给马总。领导听我说客户愿意做我们的样板点,全面搬迁竞争对手设备,挤出来早上的半个小时。因为是临时通知,马总到展厅的时候,一线的人还没有到。他给我发了一条消息,问‘你们人呢’。任何解释都是错,回了他一个‘五分钟之后到’,然后,一边狂跑,一边打电话催一线赶紧带客户过来,把鞋跟跑掉了。”
简敏一口气汇报完。
“没崴伤脚就好。”朱昊明说:“先点杯喝的,再说。”
她点了一杯不含酒精的“莫吉托”。他点了一杯“威士忌酸”。
他问:“周教授那边情况怎么样?”
“搞掂!周教授支持和我们独家议标。他说这个事情还需要董事长点头,办事处在约董事长时间,邀请他去公司参观,说问题不大。”
总部在上海的“天一集团”在深圳有一个大工厂。他们计划将深圳工厂的IT系统从“传统架构”升级改造为“云化架构”。然后,在深圳工厂的成功基础上,进行整个集团公司的IT改造。
项目是深圳办事处的同事在和“天一”的交流中发掘出来的,他们做了大量前期工作,希望“天一”通过和“伟中”独家谈判来敲定合同,而不是走招标程序去选择供应商。
项目预算不小,客户需要升级到集团公司决策。
一线同事在拜访“天一”集团首席信息官,周益民的时候了解到,周益民是大学教授出身,有位得意高徒在“伟中”,姓简名敏,恰恰是在对口的部门。一线向总部求助,请简敏来支持和客户的交流。
恰逢公司在上海举办一年一度的盛大展会。展会是面向全行业的盛会,“伟中”邀请了来自全球的客户、产业领袖、专家和生态伙伴,齐聚在一个开放、合作、共享的交流平台上,分享产业发展的新趋势、新技术、新方案,以及成功的实践案例。
简敏以总部专家的身份来上海,参与客户交流工作。这天,她早上帮泰国同事安排公司领导和客户高层见面,上午接待山东来的客户,下午引导了一场研讨会。晚上,她和周教授单独吃了个饭,既是重温师徒情,又是甲方乙方的私下勾兑。
朱昊明晚上陪餐,德国过来参加展会的客户,他在欧洲工作时的老相识。他们在黄浦江游轮上吃了饭,回到华尔道夫酒店。正巧,她发消息给他,汇报和周教授见面的情况。他听她说也在附近,就约了一起坐坐,总结今天,计划明天。
简敏说:“一线说,要把我任命进项目组,他们明早会发求助邮件,要求尽快签发项目组的正式任命,加强运作。”
“你现在手上有几个项目,忙得过来吗?”
“我觉得问题不大,项目节奏有快有慢,时间错得开。”
两个人聊了会儿工作,朱昊明加了一杯“威士忌酸”,简敏加了一杯“莫吉托”,她要了含酒精的。
朱昊明和李志凯一样,是很有安全感的男人。甚至,这么想也许不对,但一个人的内心感受往往可以论真假,难言对错,她觉着现在朱昊明比李志凯离她更近。
她打量起这间酒吧。
“我做作一下子哈。”她把手臂伸得笔直,举起手机,摆出可爱表情,来了两张自拍:“这个地方很靠谱呀,是上海滩的老建筑吧?”
“经典的外滩老建筑,你不是在上海读的书吗,还问我?”
“我们又不会来这种地方,去‘星巴克’写个作业,已经是很有腔调的事情啦。”
“这栋楼最早是英国人建的,是他们上海侨民的俱乐部。日本侵华期间,变成了日本海军武官府。解放后,先是国际海员俱乐部,后来改成东风饭店,早几年希尔顿集团拿到这栋楼的使用权,翻新成华尔道夫酒店,酒店开业时间并不长。这个酒吧也很有历史,叫‘Long bar’,你看这个吧台,34米长,号称远东第一。据说当年是会员制,新人只能坐我们这一头,有资历的会员才能坐乐队那一头,杜月笙在这儿有个专属位置。”
“朱总,你对这里很熟悉呀。”
“并没有,刚才等你的时候在网上搜的。在海外养成的习惯,去哪里都要搜搜它的前世今生。”朱昊明感慨:“这栋楼和外滩的历史变迁,算是中国开放史的一个缩影吧。从英租界,被动开放,到加入世贸组织,主动开放。从做世界工厂的开放,到企业走出去的开放。中国这一百多年,走得太曲折,太不容易。你们这代人可能没感觉,我还是很有感触的。”
“朱总,你是哪一年的?”
“77年的。”
“我85年的,我们明明是一代人好吧。我昨天看到有一篇报道,中国入世谈判的首席谈判代表说,入世给中国人带来了一个很重要的观念转变,就是‘双赢’,我还在想为什么这么说咧。”
“我这么理解,不说‘中国人’那么宏大的叙事,落到我们自己的工作来说吧,有些机关的同事,一看到一线在合同谈判的时候对客户有让步,就骂一线的同事愚蠢、卑躬屈膝、出卖公司。这种就是老观念,以为世界只有零和冲突,你死我活。其实,谈判就是你让一条,我让一条,换位思考、交换利益,我们要和别人寻求共同利益最大化,双赢的成交就是胜利。”
“知道了,谢谢朱总。”
“你们别一天到晚,‘总’、‘总’的叫,叫我‘老朱’吧。你带个头,我发现大家挺喜欢你的。”
“因为我对别人好,所以别人也对我好呗。”
服务员走过来,彬彬有礼地请他们先结账,说顾客可以继续坐,但是柜台要下班了。
朱昊明看看手表:“我们走吧,早点休息,你黑眼圈好重。”
“你也是啊。”
“这几天本来就睡得少,还老做梦,梦里要么是别人追,我逃,要么是我追别人,做梦都不轻松。”
简敏突然记起广州阿毛家的阳台上,关于梦的颜色的讨论。她问:“朱总,我问你一个问题呀,你的梦,是有颜色的吗?”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梦里的东西是黑白的,还是有颜色的?”
她问得一本正经,他思考得一本正经。
“没印象啊,我好像都是梦见人,只记得梦见了什么样子的人,不记得环境是什么颜色。”
“那梦里面的人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呢?”
朱昊明困惑地摇头:“没印象了。你的梦是有颜色吗?”
简敏笃定地回答:“嗯,我这两天才发现。”
平时,别人和朱昊明聊得多的,要么是赚钱,如何为公司赚到更多的钱,个人收入如何水涨船高。要么是花钱,该不该再买一套房,要不要换新车,还有红酒、手机、手表之类。没人会和他探讨梦的颜色。
简敏化了全妆,成熟职业女性打扮。这一刻,又是调皮、可爱的表情。加上第二杯“莫吉托”含了酒精,她刘海略微有些乱,眉宇间、两颊上略微有些红。
初识时,朱昊明觉着简敏就像汪洋中的一条船,狼群里的一只羊,令人怜惜。如今,小木船变成了鼓足风帆的帆船,小绵羊变成了跳跃奔跑的跳羚。她在他心底里,持续“升咖”。他特别欣赏她,即使是讲梦的颜色,也是认认真真的样子。
他有些恍惚,不知道是酒喝得上了头,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有能力约束自己的情绪,燃烧只是一瞬间。
他俩的出差住宿标准不一样,朱昊明住在华尔道夫酒店,简敏住在附近一个便宜一些的酒店。他送她到门口,“网约车”到,她上车,挥手道别,他目送车离开,才转身进去。
疲乏一天,到了最后两个小时,朱昊明觉着自己,脚步也变得轻快。
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简敏在“Jimmy Choo”买高跟鞋,他在旁边陪着。简敏拿起一双鞋,问他:“这双鞋子,颜色好看不?”
他反问:“这个是叫什么颜色?”
“‘丁香紫色’,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哦,你能看出来吗?”
他在梦里叮嘱自己:“看,鞋是紫色的,梦确实是有颜色的,我得记住这个结论。”
醒来,在刷牙时候回味:我居然在梦里对自己说了一个关于梦的结论,好诡异,像“盗梦空间”一样。要不要告诉她,我发现梦真的是有颜色的呢。但是,怎么会梦见陪她买鞋?说起来会不会显得唐突?
十天以后,上海,浦东机场,一架正在上客的飞机。
“天一”集团董事长觉着关了手机之后,是难得的清静时间。所以,他不喜欢在飞行途中搭讪陌生人,不喜欢随行下属陪在身边,更不喜欢供应商的人贴身服务。亲近的手下人都知道老板的习惯。
他要去“伟中”总部参观、交流,听取对公司IT改造项目的汇报。
下属们已经做了大量前期工作,一致建议把项目交给“伟中”做,独家议标。合同金额巨大,并且涉及后续二期、三期的采购,他并不懂IT技术和发展趋势,只是直觉,从业务逻辑上说,决策不招标,而是指定独家供应商的依据不够充分。
“伟中”邀请他去深圳总部参观,说他们的原则是“自己的狗粮自己先吃”、“自己的降落伞自己先跳”,要销售给“天一”的产品和解决方案,已经在自己公司全面使用、充分验证过。
他有兴趣。除了考察“伟中”数字化变革的实践经验,还想听听他们在海外市场拓展、绩效管理和人才培养上的分享。这几年,“伟中”渐渐成为国内优秀企业的一个标杆,江湖上很多关于他们的传说。
应该说,“伟中”和“天一”的这个合同,距离板上钉钉,只差董事长这一次去眼见为实,打消仅存的顾虑。简敏他们已经做好充分的接待准备。
集团的首席信息官周益民头一天先去了深圳工厂。与董事长同航班的除了“天一”的一个采购经理,还有“伟中”的一个客户经理。他俩坐在后面的经济舱,他一个人坐在前面的公务舱。
今天有点儿累,登机之后,合上眼睛。空乘人员迎客的招呼声、邻座客人落座的动静,没有能够干扰到他。他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飞机已在稳稳的平飞。邻座的女士轻声搭讪:“您今天很累吧,上飞机就睡着了。”
他微微扭头,本是礼貌致意,却觉眼前一亮。
她,三十岁左右,蓬松长卷发,很有层次感。有白色领口、白色口袋边的黑裙洋装,裙摆在大腿上。一对笔直大长腿,没有穿丝袜,皮肤带点儿古铜色。在他平时接触的女士中间,很少见到这样既成熟、职业,又青春、运动,气质混搭着的。
“我前天刚从慕尼黑回来,时差没倒好,又赶着国内出差。”他接话,不经意间,显摆阅历。
“好巧,我在德国工作了好几年,很喜欢那里,尤其是慕尼黑。”女士的回答既让他意外,又让话题自然延续。
两个半小时以后,深圳宝安机场,起落架稳稳接地。
“伟中”的客户经理老张、“天一”的采购王经理,在廊桥边赶上了董事长。
走了几步,董事长像是随口一问:“小张,听说你们是‘拿来主义’的代表,你们的软件是在美国的开源软件上改出来的套壳软件。你们在自主可控上做得怎么样?在安全性、可靠性上有没有风险?”
董事长并不懂软件,老张纳闷突如其来的问题:“安全可靠上不会有问题啊,用那么多地方了。”
“我们明天的行程能不能压缩压缩,上午去‘伟中’,把下午的时间腾出来。”
他不是商量的语气,老张和王经理一头雾水。他们提前确认了日程,上飞机还和董事长再次对过:今天晚上简单接风,明天整个白天在“伟中”参观、交流,晚上是正式的宴请。
老张小心地说:“徐总,都安排好了,我们领导说明天晚上要和您好好喝一杯。”
“你们协调一下,总之是明天腾挪出半天时间,下午不好安排的话,上午也行,我们深圳工厂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你们在晚饭前把调整后的计划告诉我,越快越好。公司管理经验的交流议题要保留。”
老张和王经理面面相觑,眼睛里是狐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在天上飞了两个多小时,节外生枝了。
飞机上与董事长邻座的女士脚步匆匆,早已走出机场大厅的出口。
她坐上来接人的车,摘下大墨镜,顺手扳下副驾驶座位上方的遮阳板,滑开化妆镜,镜子里面,不是别人,正是“黑乌鸦”安子雯。
董事长的口袋里,有一张她的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