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稷下篇 验真
青书出生于魏国上郡的官吏家庭。父亲在郡里任文职,虽然不是高级的官员或者贵族,俸禄足以保证家人的衣食无忧。青书的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成年之后依靠父亲的关系在郡里谋了一个职位。
因为青书的学业一直不错,按照家里人的想法,只要青书的学业顺利完成,他就可以像哥哥一样进入魏国的官吏系统。然而,青书成人礼后,却告诉家人想去稷下游学。这让全家人都非常吃惊,父亲甚至激烈地反对。但青书打定了主意,最终,父母不得不让他远行。说实话,青书确实是一块读书的料子,他的理解力很好,学东西快,在家乡也算得上优秀的青年才俊。
按照青书当初的设想,进入稷下之后,他很快就会崭露头角。事实是,他很快地习惯了稷下游学的生活,同时也意识到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这里优秀的人才实在是太多了!为了从中寮升入上寮,青书非常刻苦地学习。他几乎没有什么业余的时间,每天的日课结束后,就尽快回到寮舍温书。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在今天出现了例外。
稷下学宫的中心广场,北面放置着一座巨大的石质日晷。倾斜的晷面上,日影移动了一个小小的刻度。如果细看的话,会发现日晷后躲着一个人。两只手搭在圆形晷面的上端,露出半个脑袋,眼睛专注地望着广场中心的方向。
青书趴在日晷后,已经完全忘记要回寮舍温书的事情。之前抱着的两捆竹简,被他小心地放在了脚边。起初被竞射吸引的青书,对水平悬殊的比赛感到失望,想要离开的念头却因为一个人的意外出现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书注视着的广场中央,站着两个人。一个白衣的年轻人,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另一位则是穿着齐国下级官吏服装的中年男子,方脸,宽额头,表情严肃。
稷下学宫作为一个自由的学术中心,各家各派之间常常举行公开的辩论。一方提出问题,称为难;一方回答问题,称为辩。两人一问一答,一来一往,直到决出胜负为止。因此,这样的辩论形式又被称为辩难。
而广场上的两人,正是要进行一场辩难。互相行礼过后,李斯作为难的一方首先发言。
“请问阁下此前见过绝饮吗?”
“此前从未见过。”
“那是否尝过呢?”
“更不曾尝过。”
“既然阁下此前从未见过,更没有尝过,怎么能断定青铜卣里的酒就是绝饮呢?”
“我未见,不见得他人未见;我未饮,不见得他人未饮。只要有人见过饮过,就可能留下文字资料。我遍查齐国酒府的文献,终于找到了一条线索。”
“当年晏子使楚,归来后,曾经与当时的齐国酒正提到过这种酒。之后,酒正将晏子的描述记载了下来。‘晏子曰,楚国之绝饮,色黄而芬芳,相传上古仪狄所造,饮之不醒。’晏子是齐国的贤相,又曾经到过楚国,被楚王设国宴款待。晏子的这段话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既然是晏子所言,齐国的酒正记载,当是可信。”李斯躬身答道。
所谓辩难,辩的一方可以反难,难的一方可以反辩,总之,并没有定式。
酒正正等着李斯这样的回答,他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对对方的轻蔑。他很不服,不服自己堂堂一个国家的酒正,却要被一个几乎没喝过多少酒的黄毛小子质疑。他要毫不留情地击垮他,教训他,让他终生难忘,不敢再如此狂妄。
酒正走到宋相子的帷帐前,对宋相子小声说了几句,待宋相子点头之后,他来到放着青铜卣的方案前,将青铜卣的盖子揭了开来。顿时酒香四溢,弥漫在整个广场。
“啊……我从来没有闻过这么浓郁的酒香……”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发出陶醉的声音。
“我敢说凭这个味道,肯定是绝饮没错!”有人信誓旦旦地断定。
“你喝过几种酒啊?临淄市集上贩卖的酒你都分辨不全,现在就下断言,太早了吧?”立刻有人调侃般地反驳。
“嗯,听闻齐王宫里的酒,也有能散发浓郁香味的上品,实在是不好判断啊……”还有人持谨慎的中立态度。
酒正将取下的盖子放到方案上,侧了身体朝着李斯,右手手掌摊开指着青铜卣。李斯了然,上前往青铜卣内看,果然是澄清的金黄色。大概是靠得太近,李斯抬起头来时,白皙的脸上竟散开了一抹淡淡的红晕。酒正见此,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笑。
“酒香醺人,年轻人,小心点。”言语中带着讥讽。
李斯后退了几步,拱手道:
“多谢阁下忠告。”回答得不卑不亢。
躲在日晷后面的青书,目睹了广场上发生的一切。他抬着下巴,尽可能地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酒的芳香随着呼吸扩散到了身体的每一处,空气中散发的这种味道似乎具有某种魔力,将体内聚积的压力释放出来。随着吐出一口长气,青书整个身体都变得轻松起来。前所未有的舒畅感觉,使青书不得不相信,能够散发出这种香味的就是绝饮。
当看到李斯后退了几步,青书几乎认为那位白衣青年认输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李斯在后退的时候,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回击。
“人是两只脚行走的动物,这句话没有错吧?”李斯突然问了一个与论题毫不相关的问题。
“没错。”虽然充满狐疑,酒正还是点点头肯定地回答。
“这么说,阁下一定认为庭院中踱着步子的鸡也是人了。”
人群中一阵哄笑。
“放肆!”感觉被侮辱了的酒正,终于丧失了冷静,他大声喝斥着年轻人。
“哎呀呀,在下并没有说错啊。刚才阁下也承认人是两只脚行走的动物。鸡是两只脚行走的动物,自然鸡也是人了。”李斯露出无辜的表情,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哪里触怒了对方。
“胡言乱语,这怎么可以相提并论!”酒正说着这话时,身体因为怒气而微微颤抖。
“但是按照阁下的逻辑是可以的。绝饮色黄而芬芳,青铜卣里的液体也是色黄而芬芳,所以青铜卣里的液体就是绝饮。”
“这……”酒正愣在当场。
看到酒正面露难色,李斯趁机上前几步。
“我听说周人能制作一种酒,名叫鬯(chàng)酒,祭祀神灵或宗庙时才会从酒府中取出,极其珍贵。有趣的是,按照文献上的记载,这种酒恰巧也是色黄而芬芳。阁下作为齐国的酒正,能否明确答复在下,周的鬯酒难道也是绝饮吗?”
“好!”青书忍不住站直了为场上的年轻人喝彩。出言后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窘境,赶紧把脑袋缩了回去。好在他的喝彩声随即就淹没在震耳的掌声中。
“这……”额角滑下一滴汗,被李斯辩驳得哑口无言的酒正,看起来有些可怜,他只能求救似地转头看向宋相子。
不待宋相子开口,李斯却抢先发言了。
“先生,既然不能证明您的酒就是绝饮,我想竞射可以继续进行了。”
酒正睁大了眼睛回望着李斯,他完全不明白李斯在说什么。
宋相子眯着双眼,再度捋了捋下巴垂下的花白胡须。
“你之前要求中止比赛的理由,是因为光凭我的说辞,不能证明竞射的奖品就是传说中的绝饮。如今酒正的验证也被你推翻。我那青铜卣里的酒仍然不能肯定就是绝饮。情况没有变,你却说比赛可以继续进行了,这是什么缘故?你若说不明白,我就要治你妄言犯上之罪!”
李斯没有言语,他好像被什么吸引住了,直直地盯着广场上的某个方向。如果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的话,会发现那里只有一个大型的石质日晷,跟学宫其他地方放置的日晷一模一样,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
在李斯的视线投过来的同时,青书迅速缩回了脑袋。即使是完全隐藏在倾斜的晷面之后,他依然能感觉到那道锐利的视线。仿佛能够刺穿厚重的石板一般,压迫得他连大气都不敢出。
此时此刻,青铜卣的盖子还放在方案上,以盖子中间的盖钮为支点,内朝上斜着的样子有点像日晷的晷面。只是倾斜的角度小了很多。这个角度刚好能够看清盖子颈部的一圈夔龙,尾巴微微翘起,嘴巴大张着,连细节处的鼻孔也被工匠们精细地用两圈刻线勾画了出来。这与盖钮附近的那圈夔龙是完全一样的纹饰,仅仅是小了一些。如果青铜卣的盖子是盖着的状态,这圈纹饰是完全看不到的。很多事也是如此,改变了角度才可能发现新的东西。
广场上鸦雀无声,时间缓慢地流淌着,或者说已然停滞了。酒香弥漫,隐藏着汹涌的暗潮。
“先生向来讲故事给人听,这次,能否听在下讲一个故事?”当李斯再度开口的时候,时间其实并没有过去多少,人们觉得漫长只是因为沉默。
宋相子沉默着,他那颗尖细的头轻微地向前点了点,算是同意了。
“临淄城中有人善解梦,以此谋生。一日,有客至,言其昨夜梦猪叫,不知何意。解梦人答,客今日必有口福。不久,又有一客至,言其昨夜梦猪叫,不知何意。解梦人答,客今日有意外之财。随后,第三人至,言其昨夜梦猪叫,不知何意。解梦人答,客今日有性命之忧,本应终日闭门不出以避祸。”
“后事情发展果如解梦者所言。第一人归途中与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重逢,老友邀他去临淄城最好的酒楼把酒言欢以叙久别之情,最后酒足饭饱,满意而归。第二人在归途中遇见一位欠债不还东躲西藏的冤家,欠债人告以在他国赚了钱,不仅主动将欠款归还,还另付了一笔高额的利息。第三人在归途中垂头丧气郁郁寡欢,恍惚间竟然冲撞了一位贵族出行的车马仪仗,被贵族以不敬之罪杖责一百,几乎丢了半条性命。”
“解梦人之妻问,三人皆梦猪叫,何结果各不同耶?解梦人笑而答之,第一人梦猪叫,是因猪饿要添食,故有口福;第二人梦猪叫,是因猪吃饱了却还觉得冷,故要添柴(财)。第三人梦猪叫,这猪吃饱了暖和了还要叫,不是欠揍是什么呢?”
躲在日晷后面的青书扑哧笑出了声,他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其实,他有点过于担心了,从距离上来讲,别人不可能听得见他的笑声。奇怪的是,李斯朝日晷的方向扫了一眼,那是一个非常微小的动作,迅速得几乎不被人察觉。他不动声色地把话讲下去。
“正如解梦人所言,三人梦同而结局不同,是事同势不同之故。之前中止竞射,现在继续竞射,也是因为势不同了。”
“何谓势不同?”
“先前青铜卣在案上,每个人见了都说其中是美酒绝饮,并不是人人了解绝饮,而是先生这样说的缘故。人云亦云,空说无凭。后来先生请出酒正,酒正进行验证,在下又推翻了酒正的验证,这就是势有所不同了。看上去无法证明青铜卣中的就是绝饮,殊不知不能证明恰好就是最好的证明!”
李斯一言既出,好似一滴水落入沸腾的油锅,人群顿时炸了锅。连见多识广的宋相子,一时间也惊讶得睁大了一双不大的眼睛。
“大凡这世上达到极致的东西,都无法用平常的方法去判断。老子曰,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世上最大的声音是人的耳朵听不到的,即使是师旷拿着最标准的律管,也无法验证其音是不是准确。宇宙之大,人的眼睛是看不见的,因为这样大的形状就是无形,难道可以手持玉尺丈量宇宙的大小吗?在下手指天,大家知道是天,在下手指地,大家知道是地。因为天为天、地为地是极致的真理。不能因为在下无法验证天为何为天,地为何为地,就认为天不是天,地不是地。”
“仪狄之酒,号称绝饮,上古所传,乃酒中极品。假如能够验证出青铜卣中的是绝饮,那必然不是天下最极致的美酒绝饮。想证明而不能证明,正是绝饮无疑!”
宋相子眯着双眼,重新将眼前这位年轻人细细打量一番。
“名家的公孙龙子有白马非马之说,惠子有历物十事之论,今李斯为不证而证,莫非李斯是名家弟子?”
“在下并非名家弟子。”
“莫非是道家弟子?”
“也并非道家弟子。在下初入稷下三月,杂学各家,尚未拜师。”
宋相子点点头。他在稷下多年,见过的才俊之士不可谓不多,给他的感觉大体不过辅政存国之才。如今面对叫做李斯的年轻人,他的心中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感觉——长达几百年的乱世恐怕要在这个年轻人一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