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稷下篇 首席
四更时分,天色尚在一片蒙昧未明的时候,齐国王城的西南门悄悄开了一条缝儿,紧接着一辆马车疾驰而出,使者怀揣着齐王的信件,焦急地催促着御车手。齐国王城西南门只有一条大道,通向稷下学宫的南门。两者之间距离不足三里,是一条王城与学宫的直通快道。不久,马车驶入了学宫的南门,停在了一座双层歇山顶琉璃脊建筑前。使者从车上下来,通报了门人,却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由门人领着从右面的偏门进入了后院。半个时辰之后,使者走了出来,又迅速地登上了马车。御手扬鞭一挥,两匹马甩开蹄子奋力奔跑起来,沿着原路返回齐王宫。
清晨的学宫,并没有因为早前的事件而变得不同寻常。学子们向往常一样早起、盥洗、奔忙于各家各派的学堂之间。
在学宫的南边,最显眼的是一座双层歇山顶建筑,坐西朝东,底层面阔七间进深两间,开阔的建筑空间足以容纳百人。此时此刻,这里已经汇集了不少学子,有人端坐席上温书,有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喧哗。李斯闭着眼睛倚在最角落的门柱上,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单纯地困觉。
“李斯,怎么一人在这儿?”
他睁开眼睛,看到对方便立刻起身行了一个礼。
“马兄早。时候尚早,先生未到,小弟便在此补眠。”
来人正是马适,他身穿一身红色绢制深衣,腰系五彩丝线香囊,光彩夺目,与市场中粗布麻衣的形象截然不同。这才是邯郸大商人之子的真正派头。
马适侧头瞥了一眼远处喧闹的同窗们,明白李斯只是不想混在那一群人之间。他本来比李斯略高一点,因为站在廊前的一层台阶之下,现在反而要稍微仰头才能与李斯四目相对。马适是北方人,在他的印象中,南方的楚人大都是比较矮小的,所以第一次见到李斯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李斯是楚国人。况且,李斯说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儿楚国的口音,竟然是标准的齐国临淄方言,这让马适很是惊异。
“怎么样,我这位舍友可是非同一般吧,他的齐国话全是到这儿才学的!”那时候,李斯才刚入稷下二十日,毛渊在介绍李斯的时候语气简直像炫耀某样家珍。
此时此刻,两人站在双层歇山顶建筑的前廊角落,这栋建筑是一座学堂,底层是先生向学生授课的地方,二层是藏书阁,阁楼的门楣之上,挂着一方牌匾,上书“天韬地略”四个字。以学堂建筑为中心,四周还分布着一些小的悬山顶建筑,以及回廊、亭台、祭堂等,形成一个小的建筑群,这里便是稷下学宫中兵家一派的讲学区域。
“稷下的兵家在人数上虽然比不上儒家,但是要论建功立业则是有为之士的首选,李斯要不要留在兵家?”马适试探性地问道。
“小弟愚钝不堪,兵家狡诈,变幻莫测,恐怕费劲心力也未必能触及皮毛。”
听李斯这么说,马适即刻明白他是不愿意拜师兵家了。
诸子百家,每一门授课只需听取二十日便能掌握其精要,这也是马适从毛渊那里听说的,当时他听到这句话时根本就没有放到心上。他跟李斯没有什么深交,仅有的几次见面只是互相点头致意,然后客套地寒暄几句的程度。他与毛渊虽然来往比较密切,但自到市场任习生以来,日日忙碌,倒是有好一段日子没有见过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听到了一些关于毛渊的传言——最近在稷下传得沸沸扬扬的宋相子的竞射。
据说,毛渊在连矢的竞射中打败了号称稷下第一射手的齐国公子田成,这对马适来说是一个意外的消息。当然,马适并不是不希望自己的朋友赢,而是他深知毛渊在箭术方面的实力——连矢的话十箭大概能确保射中八箭吧。虽然是相当不错的成绩,但是马适很清楚,这与公子成的实力相比还是存在差距。
抱着疑问,他特意打探了比赛的详细情况,了解到其中的一段小插曲——被一位白衣青年打断的决赛,以及最后那场意外的大风。不可思议的是,在了解到相关的一切之后,马适的心中冒出一个强烈的想法:那场竞射或许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而李斯是参与其中的!不过,他并不是十分确信自己的这个想法。在市集上偶遇李斯之后,他趁机建议李斯来听兵家的授课,其实是想确定一下李斯是不是正如他心中所想的那样,天纵奇才?
现在,李斯将拜师兵家的可能回绝得委婉而又毫无余地。马适不得不承认,他看不透面前这个楚国人。尽管李斯的年纪比他还要小几岁,城府却不似一个少年人。正当他考虑是否要继续试探对方的时候,学堂那边有人大声叫嚷起来,“先生来啦,先生来啦!”
于是,两人间早晨的寒暄就这样结束了。兵家的弟子们在极短的时间内排列在学堂两侧,恭恭敬敬地迎接老师的到来。
从兵家走出来的人,后来大都成了叱咤战场的将军统帅,在李斯之前的想象中,兵家的先生即使不是毛渊一般的高大武人,也应该是像马适那样光彩夺目的人物。而事实上,他确实给李斯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却是与李斯的想象截然相反的。
那是一位圆滚滚的胖老头儿。他的肚子仿佛临淄的冶铁作坊里鼓满了风的皮囊,硕大的脑袋就像是被直接安放到了身体上,完全看不出两者之间还有脖子的存在,身高不足六尺,腰有十围之粗。可想而知,这样的身材要坐在席上授课一定是极其不便的。所以兵家的讲堂上,先生的主位放置的不是寻常的竹席,而是一方齐王御赐的金丝锦线座榻。据说,齐王有事召对的时候,不是宣他入宫觐见,而是特意派遣使者前去咨询,可见恩宠之重。
兵家先生孙启在两位侍从的搀扶下从后院缓步走入讲堂,然后在上位的座榻上坐下。学子们则是在向先生鞠躬行礼之后才分别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马适是兵家首席弟子,坐在最前列的左位。李斯是没有入门兵家的“外生”,坐在最后面的末席。
今天是李斯在兵家学习的第一天。按照李斯的想法,这日的授课大抵也不过是讲授兵法布阵之类。然而,孙启出乎意料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方布帛,“这是天未亮前从王宫里传来的消息,在座各位不妨看一下。”说着让身边的侍从将布帛递给了最前列的马适。
马适接过布帛刚看了两行,心下一沉,便迅速将剩下的内容浏览一遍,面上丝毫不露声色,又将布帛传给了右位的师兄。位列次席之位的木鄣比马适年长十四岁,在兵家弟子中是最年长的一位,齐国即墨人,读完布帛后虽极力表现得平静,然难掩眼中愤恨之色。布帛依次在学子间传递,最后传到了李斯的手中。
如果不是关系重大,不会连夜就送到兵家。李斯这么想着,将帛书的内容看完,果然不出所料,是一条来自边境的消息。
“鄄城大夫武阳辛横征暴敛、贪赃枉法,当地盗贼蜂起,民不聊生。又逢入春以来久旱不雨饿殍遍地,而武阳辛苛政愈甚,终致民变。武阳辛自知死罪难免,逃亡燕国。贼首趁机作乱,鼓动百姓,旬日之内,聚集数万之众,攻克邻近阿城,杀死郡守,沿着济水而下,浩浩荡荡,望临淄而来。一时举国震动,齐王派遣大将梁臾率军前往镇压。这是七天前的事情,想必在座有不少人还曾亲眼目睹大军离城。如今前方战事未决,临淄路边掀起的尘土还没有散去,北方边境却又起纷争。”
孙启说到这里,将面前众位弟子扫视了一遍,讲堂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更加凝重。
原来帛书上的内容是前线斥候传来的紧急军情。一支燕国的军队竟然绕开了齐国驻扎在边境的重兵,突然出现在齐国的境内,河间的守军猝不及防,已经于三日前被攻破。日前燕国的大军士气高昂,正朝着临淄日夜兼程,估计不久就会兵临城下。
“一定是武阳辛这位狗贼!如果不是他将齐国边境的驻军情况泄露给燕国,燕国的军队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齐国境内,偷袭河间?”
木鄣猛地从坐席上站了起来,他紧握着双拳,满面怒容。
“木师兄说得有道理。当年乐毅进攻齐国,是在齐湣王杀忠臣狐咺、陈举,国中天怒人怨之时;如今燕国军队深入敌境而不惧,显然是知道鄄城的内乱才趁机出兵的。”发言的是名叫张缪的卫国人,他是木鄣的好友,同样也是住在上寮的兵家弟子。
“有什么奇怪的,燕国人不是向来喜欢做趁人之危的事情吗?”座中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先前燕王哙禅让国家给宰相子之,子之当政三年,燕国大乱。齐国趁虚而入,攻陷燕国首都,将子之剁成肉酱,杀死燕王哙,摧毁祖先宗庙,掠夺金银财宝,屠杀百姓,使燕国几近亡国。燕王哙的儿子燕昭王背负国仇家恨,复国后励精图治,招贤纳士,使乐毅伐齐,一雪前耻。如此看来的话,最擅长做趁人之危的事情的应该是齐国人吧?”李儋不无讥讽地说道。
“你说什么!”
木鄣气愤得想冲过去与他理论,幸好被张缪及时拉住了。李儋似乎并不把木鄣放在眼里,只在自己的座上冷笑。
木鄣与李儋不和,在兵家弟子中是众所周知的。乐毅伐齐,只有两座城市没有攻破。一是莒城,另外一座就是即墨。在二十年前那场著名的即墨守卫战中,木鄣的父亲和长兄都死在燕军的剑下。所以木鄣仇恨燕国人,而李儋偏偏是一个燕国人。基于稷下学宫不论国籍、不论出身的宗旨,尽管齐国和燕国两个国家之间有世仇,在稷下求学的燕国人并不在少数。只是进入兵家的唯有李儋一人而已。
李儋拜入兵家尚不满一年,住在中寮,他性格孤高,独来独往。木鄣在私下提到李儋的时候常常用“燕国奸细”来称谓他。而李儋也毫不示弱,用“齐东野人”来还以颜色。
“木鄣,如果你真的为齐国着想的话,不如想一下如何化解齐国眼下的危机吧。”兵家先生适时地提醒他最年长的弟子。虽然木鄣跟随他的时间最久,然而论兵法谋略,他不及马适,故居次席之位。但若论忠勇伉直,无有二人。因为这样的性格,在兵家弟子中,他是最有号召力的一人。也因为这样的性格,行为举止又显得几分鲁莽。孙启就曾经评价他是“兵家门下的子路也”。
原先怒视着李儋的人,在孙启开口之后,立刻变成了一副恭敬的模样,先是朝着孙启低头施礼,然后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临淄城守备空虚,不足以抵抗燕国大军。齐国的带甲之士号称百万,其中大部分都驻防在与燕国、赵国、楚国交接的地区以及重要关隘,要从这些地方调兵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众位弟子,有何良策?”
“燕军显然是知道临淄先前已出兵鄄城,淄城守军不多才偷袭齐国。现在梁臾的军队已经开出临淄,先锋还没有与前方乱军交兵。不如急令梁臾回师,燕军看到齐国大军回还,一定会迅速撤兵。至于鄄城之乱,本是百姓不堪武阳辛的苛政而反,只是被盗贼利用,让他们认为是齐王的过错。乱军人数虽多,其实是一群乌合之众,令高唐、画邑两城的军队先行抵挡争取时间,只要燕国撤兵,再派出大军击杀贼首,让一位有威信的大臣前去抚慰百姓,旦夕之间,齐王便可高枕无忧。”
木鄣首先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木师兄的意思是先处理外忧再处理内患是吧?梁臾的大军本是去平息鄄城的暴乱的,两军即将交锋之际突然回撤,反而会助长对方士气,使事态更加严重。忽略星星之火,不迅速将它浇灭的话,那星火就有可能乘着风势达到燎原的程度。盗跖不过鲁国一个贼寇,可是他所掀起的暴乱却席卷了多个国家,使大国守城,小国入保,诸侯国无不望风披靡,胆战心惊。盗跖作为贼寇的决心,连孔子都无法说服。所以不能不重视鄄城的动乱。鄄城之乱是因,燕国入侵是果,假如分不清因果,会有灭国的危险。我认为梁臾的军队应该按照原计划迅速平息内乱。一旦‘因’消失了,‘果’也就没有存在的理由了。到那时候,燕国自然会撤兵。”
说出反对意见的正是李儋。
李儋将师兄二字讲得响亮,只是这声称呼里含着似有似无的讥讽。他的话表面看起来是在反驳木鄣,实际上却是和木鄣的目的一致——为齐国解围。从身份上来说,他的的确确是一位燕国人,但这并不代表他要处处为燕国的利益着想。
自周室衰微以来,天下士子奔走四方,谁能给予自己施展才华的最大舞台就为谁效力,故卫国人吴起为魏国镇守河西,郑国人申不害为韩国变法,魏国人张仪为秦国连横六国,良禽择木而栖是这个时代的普遍价值观。
李儋一直认为木鄣对齐国的忠有些过于狭隘,尤其是木鄣针对他只是因为他是燕国人这一点,他觉得尤其可笑。他没有必要为燕国辩解,但是也不会默默忍受木鄣对燕国人的偏见。
“哼,可能梁臾的军队还没有解决鄄城之乱临淄城就已经被燕国攻破了,那才是灭国的危险吧!”
木鄣甩了甩袖子,脸上全是对李儋的质疑和不信任。
“当年即墨孤城,面临的形势比现在要危急百倍。然而全城军民奋起抵抗,使乐毅大军围城三年毫无进展,最终才得以反守为攻,一举复国。木师兄是即墨人,想必比我更清楚。如今燕国的军队比不上那时强大,而临淄城的城墙比即墨坚固,粮草比即墨充足,人民七万户,王侯将相,人才众多,难道说齐国的首都还不如东边的一座小城吗?”
“不然。你眼中只看到齐国燕国,却没有看到四周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乐毅伐齐,联合了韩赵魏秦四个国家,每个国家都对齐国这块肥肉垂涎欲滴。楚国本来出兵援助齐国,后来却为了瓜分齐国偷偷与燕国结盟,以至于齐湣王被楚大将淖齿所杀。一旦临淄被围的消息传到他国,或者燕国采取外交手段与他国结盟,其他各国觉得有利可图,一定会合纵攻齐。到那时候,即使梁臾顺利平息了鄄城的内乱也于事无补了。兵贵神速,战机转瞬即逝,我认为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让梁臾速速回师,使燕国越快撤兵越好。”
“木师兄的理由正好也是我的理由!一旦错过了时机,内乱若是越演越烈,其他国家就会像燕国趁机而入一样,蜂拥而至。到那时候,齐国解决内部的问题已经应接不暇,怎么还会有余力去抵抗他国的攻击?齐国沦为六国俎案上待宰的羔羊指日可待!”
两人在堂上针锋相对,毫不相让。兵家的弟子们逐渐分成了两派,各自支持木鄣和李儋。一时之间,竟是势均力敌难分高下。
马适没有参与这场激烈的争论,他埋头翻看着案上的兵书,仿佛一个局外人,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
“马师弟,不知你有何高见?”一群人中,唯有张缪注意到了马适的沉默,在一片嘈杂中他猛地抬高了嗓音,突然向这位兵家的首席弟子发问。
经他这么一问,本来争论不休的讲堂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马适的身上。
马适头也不抬,眼睛仍旧停留在竹简上,嘴里很是随意地说了一句,“我们什么都不需要做。”
……
显然这样的回答出乎众人的意料。尤其是张缪自己,他见马适镇定自若的样子原以为马适心中或有什么妙计,于是第一反应便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没有听错。师弟的意思确实是让我们坐以待毙,等死呢!”木鄣双手环臂,一脸不屑。他向来心直口快,不满从来都是挂在脸上。
“师兄什么时候开始学起老子的无为了?”李儋说话仍旧是带着一贯的讥讽。
“马师弟,你今天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或是患了风邪?”
张缪关切地问道,他是个温和宽厚的人,在最年轻的那帮兵家弟子眼中,他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兄长。
马适将手上的竹简卷了起来,似乎决定不再置身事外,他站起身面对着张缪。
“师兄多虑了,适身体并没有任何不适。只是,马适觉得既然先生知道燕国已经撤兵,又何必让学生来出主意呢?”马适仍旧是面朝着张缪,毫不意外地,他在张缪的眼中看到了错愕的神情。
兵家先生孙启肥胖的身体发出呼哧呼哧的笑声,“马适,毫无根据妄加揣测可是兵家大忌!”话一出口却变成了最为严厉的警告。
“如果要证据的话,相信不久之后就会从齐王宫传来消息吧,先生不也是在等着这个消息吗?”
马适毫不客气地反问他的老师。一直以来,他对先生的恭敬远远不及木鄣,而孙启显然对这位得意弟子的行径并不介意。
“咱们又不是繁文缛节的儒家,要那么多礼节干什么?”当木鄣略有微词的时候,孙启曾这样回答他。
但这一次,孙启似乎是生气了,他示意两个侍从将他扶起,径直从学堂的后门出去了,那里是专供他起居休息的后院。
“那么,我还是坐下来等燕国撤兵的消息吧。”待先生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马适拍拍两手坐回了席上,留下一大帮兵家弟子面面相觑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