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镜子
元旦后第一天上班,全公司都懒洋洋的,陈嘉策早上九点准时到工位上坐下,临时有事要找人,连找了两个都在请假状态中,习惯性地朝左前方看,连陈立潇也不在座位上。
赵晓眉小窗私聊她:“嘉策,问你件事,能说吗?”
“什么?”
“元旦前你们开的那个会,潇哥是不是在会上和章赋吵架了?”
陈嘉策愣愣地看着屏幕。
“瞎扯。”
“你才瞎扯,”她不依不饶,“大半个公司都知道了吧?今年真的会被收购么?”
光标在眼前闪烁,陈嘉策的视线停留在桌面上被命名为MVP的文件夹上,里面放着的是三天前傍晚的会议纪要。
与会的人不多,都是公司最核心的业务负责人,讨论的主题是要不要接受巨额估值,把公司出售给行业巨头。风言风语说对了一半,会上确实有人吵红了脸,但不是陈立潇,他一直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ppt从头放到尾,对方的口水都说干了,陈立潇说:“再想想。”
章赋报出几个竞品平台的数字,“价格已经很高,机会稍纵即逝,而且收购不等于干涉公司运营,这一点我们还可以聊。”
陈嘉策在众人变幻莫测的微表情中读出了人心惶惶。创业初期有股权激励,如果公司被成功收购,在座的人基本上都能一只脚跨进财富自由的大门——不说完全自由,自由个几年,随心所欲干点自己喜欢的事,这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们还有空间,不急着买断。”陈立潇环顾四周,轻声说,“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但是我们可以做更得更好,希望大家不要过于短视。”
争执就是从“短视”这个词中爆发的。章赋毕业于国内数一数二的财经类高校,在风投机构从业多年,陈立潇创业初始,他便慧眼识珠,加入了当时还是个草台班子的悦时,他对公司、产品的发展,观点与陈立潇完全不同。
“所以今年真的会被收购吗?”
赵晓眉端着杯子走到了她跟前。陈嘉策合上电脑站起来,“不知道。”
“你上哪?”
“吃饭。”
“和谁吃饭?去哪吃?”
“楼下兰州拉面。”
办公楼下的快餐店永远人头攒动、热气腾腾,章赋在门口看了半天,扭头对陈嘉策提议:“换个地方吧。”
“去哪?”
兰州拉面就是陈嘉策定的。章赋秉持女士优先的风度,让陈嘉策选地方,她张口就是忙,就近吃点就行,就兰州拉面吧。揣着明白装糊涂。他笑了笑:“附近的假日酒店怎么样?我们去吃日料。”
章赋今年四十二岁,陈立潇在他面前都还是半个毛头小伙子,遑论陈嘉策。被他单独约出来吃饭,陈嘉策就是再不要脸也无法将其解读成他对自己的能力有超越职级的信赖,恰恰相反,章赋本人是个非常看重职级关系的人,就差在脑门上挂个“非领导层小兵勿扰”的吊牌了。
“你们同年的这群人里,我觉得你非常不错,立潇看人很准。”
陈嘉策盯着烤盘上吱吱作响的牛舌,“谢谢。”
“我有话也直说,立潇和我对于收购的意见存在分歧,你那天也在会上,应该也知道。”他主动给她倒水,“立潇请了七天长假,你知道他去哪儿了么?”
“老板请假,就不用跟我报备了吧。”陈嘉策笑着说。
他也笑了:“我以为你们足够亲近。”
“也没亲近到那份上。”
“不管他的决策如何,我觉得你是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有培养前途,要不要考虑来我这边?”
“我大概还不够格。”
“不要妄自菲薄,立潇看人的眼光很准。”
“那你不相信他看公司发展的眼光?”
“这是两回事。”章赋夹了一块烤好的牛肉到她碟子里,“其实团队里有好几个人都认同我的观点,现在不方便说。嘉策你也可以想想。还有就是,如果有一天你希望看看其他地方,换个环境,也可以来找我。”
陈嘉策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烫得她皱眉。
章赋又笑起来:“慢慢吃。”
陈嘉策根本不知道陈立潇一口气请了七天假。他完全是个工作狂,除了双休和法定节假日,陈嘉策敢打包票,去年他用掉的年假加病假不会超过三天。毫无预兆地请假,而且一请就是七天,这让她开始怀疑,陈立潇是否真的已经动摇。
陈立潇的人生信条是绝对理性,因此对自己的判断极度坚持,并且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这点有时会被工作伙伴诟病为偏执,但事实证明,他的判断基本上都是当下的最优解,如果不是,那这个负样本就会立刻加入这台机器的训练集,成为他判断力的一个补丁。
四年前作为实习生刚进这家公司的那个夏天,陈嘉策没有一个工作日是在晚上十一点前结束的,而陈立潇永远在。
“潇哥你不用睡觉么?”
“一天七小时足够了吧。”
“唔。”她点点头,若有所思,“可能我还在长身体。”
他愣了愣,忍不住笑起来。
十一点的街道空荡荡,白炽灯忽明忽暗,日子就是这样过下去的。这之后公司越来越大,盈利模式越来越复杂,薪酬水涨船高,人也来来去去,有一件事情从来没变过,那就是陈立潇一直都在,而她对陈立潇的决策永远秉持信任。陈立潇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陈立潇的微信头像是个安静的黑色方块,朋友圈三天可见,陈嘉策点进去又退回来,在对话框里输入:章赋找我吃饭了。
光标闪烁,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删除。这当口手机却突然震动,点开来,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今天要来看我们演出吗?”
容靖。陈嘉策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回忆起这个名字。容积率的容,亏他想得到。
那天晚上临走还加了个微信,纯粹是为了膈应陈立潇,陈嘉策也是到第二天早上才琢磨明白。她太了解陈立潇了,看起来再冷静自持不过的人,对某些事的掌控欲非同寻常;而她对于他这种微妙的咬牙切齿,向来感知力极强。
赵晓眉抱着电脑垂头丧气地过来:“烦死了。”
“怎么了?”
“大家都请假,今天什么活都干不了,咱们也早点下班吧。”
陈嘉策双手向后,撑着茶水间的桌面,想了想,“带你去看乐队演出吧。”
说出这话的时候她又在心里拐了个弯。这也是为了膈应陈立潇么?他并不在这里,他也不知道。他或许正在某个小镇和女友度假,独栋小别墅,私人硫磺温泉,葡萄酒、火腿和芝士放在木质托盘上,抛下工作和一切烦心事。她毕竟也是烦心事之一。
“我们去看乐队演出吧。”她又重复了一遍。
容靖发来的地址是淮海路上的一个live house,陈嘉策惊奇地发现自己以前去过,和陈立潇他们一起。所有人都进去了,只有她因为个子矮而被保安拽住了问年龄,越说越惹人注目,她在窘迫和尴尬中几乎气到跳脚,最后还是陈立潇出来作保,把她带了进去。
“难道要我带身份证出门?”
陈立潇难得说了个笑话,虽然并不好笑:“所以说未成年人晚上不要随便出门啊。”
陈立潇。哪里都是陈立潇。
站在拥挤的人群里,陈嘉策隐约闻到人体散发的汗味,和酒精、廉价香水的气味混在一起,让她几欲呕吐。赵晓眉已经喝嗨了,脚底跟安了弹簧似的一蹦三尺高,自己蹦了不够,还要拉着陈嘉策蹦,陈嘉策胃里翻江倒海,胡乱摆了摆手就往外面挤,堪堪赶在呕吐物喷涌而出之前冲进了厕所。
晚饭本就没吃多少东西,现在肚子里真是一点都不剩了。
冲干净马桶,陈嘉策在隔间里坐了下来。外面的人声渐渐平息,有人在台上说:晚上好。
容靖的声音很有辨识度,她只听过一次,却已经能牢牢记住,以后说不定会前途无量的。她应该去谢谢他,要了免费门票请她来看演出,或许还应该和他解释一下自己并不是什么富婆也给不到什么助力,请不要误会或者让她误会。但她今天太累了。
陈嘉策单手拄着头,闭上眼睛。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她从不错过任何工作信息,下意识地打开来,却是陈立潇用办公软件给她发消息:“现在在公司么?”
低血糖带来的晕眩感袭来,陈嘉策读不懂字似的看了好半天,他的第二条信息又传过来:“章赋找你聊了么?”
真是神通广大。陈嘉策明白了,他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消息,急吼吼地过来稳定军心。
“嗯,今天中午一起吃了饭。”
“如果他那边有机会,你也可以考虑一下。”
对话因遮遮掩掩、言不由衷而趋于荒谬,几令陈嘉策发笑。陈立潇有一套万物定律,完美兼容世界上所有的选择,摊开手,一切尽在掌握。她曾经倾慕甚至崇拜于这一点,可现在只想拿把斧头把他对半劈开来,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东西。
倘若上帝在俯视人间,他应当能看见这女人坐在狭小肮脏的公共卫生间里,面无表情,一颗心落进滔天火海,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跳跃。
“你不好奇他给了我什么offer?”
他终于松动。“你在哪里?”
晚上九点,外面开始下起小雨。出租车司机以路段禁停为由催着他下车,陈立潇随口敷衍,回完最后一封工作邮件,从车里钻出来。
不远处的门店招牌故意做旧成复古的霓虹灯样式,闪着粉红色光,俗气黏腻。陈嘉策像只狐狸一样闪过,看见他,做了个让他原地别动的手势,把双手往外套口袋里一抄,大步流星地横穿马路,像在赶着去开下一个会。
“……刚下班?”
她是在没话找话,都知道他今天请假了。陈立潇并不拆穿,“我今天在家休息。”
“嗯。”她好像在听什么金玉良言,下意识地点头。
“去旁边坐一下?”
咖啡店还未关门,陈立潇为自己点了一杯热巧克力,捧着杯子,冰凉的手心勉强回温。来这里的路上,他想了一路怎么开口,可还是陈嘉策先发制人:“章赋没给我什么offer,只说如果我在考虑机会,可以去他那边。”
“其实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判断,我可以理解。”
“我还没有说我的判断,你就已经判断了我。”陈嘉策轻声说。
“不要感情用事。”
“我没有感情用事,感情用事的人是你。你觉得我对你心怀怨恨,所以会背弃你、离开你、和你作对,我说得对么?如果真是这样,我很失望。”
陈嘉策的声音很平静,直视他双眼的视线笔直、笃定,就像第一次见面,她在宣讲会的台下拦住他递简历,就像过去数年里每一个等待他最终拍板决策的瞬间。陈立潇惊悚地发现她穿戴了一套崭新的铠甲,那铠甲的名字就是陈立潇自己。
刺激他的最好手段,就是扮演他。陈嘉策是个中高手。
“注意身体。”陈立潇牵动半边嘴角的肌肉,露出一点似有若无的笑,“工作已经够累了,还要连夜出来喝酒吸二手烟,真是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