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暴徒士兵
临近正午，停车场上的汽车玻璃反射出矩形的光点，光线在高温下微微扭曲，建筑物的影子逐渐缩得看不见。
新墨西哥州，布莱特县，旧购物中心。
如果这里的停车场有收费处，那么坐在里面的墨西哥人会在此时感到困惑。已经两个小时没有车进出了。
走进购物中心，入眼便是一个很大的儿童乐园。坐在家长的等待区里，可以看到二三楼全部店铺的招牌。
只不过如今这些店铺都已关门大吉，偌大的购物中心一片萧条，只有一家仓储式大卖场仍在营业。
儿童乐园里只剩一池子粉色的泡泡球没有处理。里面遗留着许多婴幼儿的粪便。那些固定在地上的设施都被回收公司拆走，露出一块块镀满锈迹的方砖。
两个原本立在乐园左右，两三米高的胡桃夹子士兵模型也不知所踪。它们明明昨天还守望在这里，对每一个路过的顾客龇出八颗大牙。
而今天……
阿里扒着货架，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十米外的地面上躺着一个人，他的下半排牙齿裸露在空气中，上半排牙齿则散乱地镶嵌在血肉模糊的脑袋里。就像是被踩了一脚的坚果仁巧克力球，黏在了光滑的地砖上。
停电后，密闭的商场一片漆黑，气温逐渐上升，几乎快赶上他的家乡。
阿里翻开手机看了一眼，还是没有信号。
“嘿，情况怎么样了？”一个压低的尖细声音在阿里背后响起，他扭过头去，就着天花板下不足一平米的窄窗透进的光线看清了面前的人影。
那是一个戴着蓝色鸭舌帽，体型夸张的胖子，他的肚腩几乎盖到鞋面，让人分不清他是跪着还是蹲着。
“它们走了。”阿里回道。
“走了？走到哪去了？”胖子的眼睛瞪圆了，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恐慌。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货架传来几声女性的尖叫，随后便是两声老旧猎枪特有的枪响。
“走到那边去了。”阿里不再看胖子，他站起身，轻手轻脚地朝那具地上的尸体摸过去。
“嘿，回来！”胖子用气音焦急地喊道。
尸体近在咫尺，阿里的余光忽然瞥见一抹闪光，他心脏猛地一跳，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几乎是同时，他的耳边传来啪一声响，无数包散装的糖果洒在他的身上。
“快跑！快跑！”黑暗中传来呼唤声，远处的亮光再次一闪而逝，这回他听到了枪响，紧接着耳边再次传来啪的一声，子弹反弹到地面迸起一串火星，另一捧糖果落在身上，阿里手忙脚乱地把自己撑起来，他已经辨别不出自己的来处，那个呼唤的声音仍在重复，他连滚带爬地朝声源冲去。
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阿里的后领，把他拽翻在地，另一只手跟着捂住他的嘴巴，阿里惊恐地抬手抓去，指尖传来皮肤粗糙的质感，阿里冷静下来，拍了拍那只手，那只手松开，阿里坐起来，看向他的救命恩人：一个身材壮硕，外貌纯正的墨西哥人。
“小子，你疯了么？它们还没走远呢。”老墨正说着，另一个年轻的墨西哥人走到货架边探出了半个身子。
“抱歉，先生。”阿里咽了口唾沫，“地上那个人是我的叔叔。”
老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我们今天都失去了亲人。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要让剩下的家人再失去我们。”
“老爹。”小墨压低声音，用西语囫囵念道：“它们把枪店让出来了。”
“很好。”老墨仍注视着阿里，他伸出一只手，换回英语：“我要怎么称呼你？”
“我叫阿里，先生。”阿里伸出一只手握住。
“好，阿里。你可以叫我波图罗，这是我儿子安东尼奥。”波图罗重重地握了一下，“阿里，我的家乡有一句话，饿狼永远不会吃饱。你认同这句话么？”
“当然，先生。”阿里没有听懂那串莫名其妙的西语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非常好。现在，我和我的儿子打算去枪店搞两把枪，干死那两个神憎的怪物，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当然，先生！”阿里仿佛在老墨的头上看到了圣光，他激动地说道。
“那我们出发吧。”
两人刚站起身，不远处忽然飘来两声细微的呼唤“阿里，阿里，你还活着吗？”
阿里踮起脚尖，看到了胖子摇晃的蓝帽子。
波图罗从侧面盯着阿里的眼睛，轻声问道：“那是你的同伴吗？”
“不，我只是在躲避的时候恰好碰到了他。”阿里稍稍缩了缩身子回道。
“老爹，是个白人肥仔。”安东尼奥用西语说道。
“带上他会让我们的行动更加危险，你说呢？”波图罗看着阿里问道。
阿里点点头。
“走吧。”
父子俩踮着脚溜出了货架，阿里远远地望了叔叔的尸体一眼，咬咬牙，跟上了队伍。
在安东尼奥经过一个货架时，过道里传来一声轻呼，等阿里走过去时，一个留着平头的金发男人从货架间钻了出来。
“你们要去干什么？”男人问道。
“去拿枪。”阿里回道。
波图罗看了阿里一眼，没有说话。
“我跟你们一起去。我之前是陆军，会打枪。”男人站直身子，他身高至少有一米九，肌肉饱满，把上身的白色衬衫绷得很紧。
男人身后，一个标准的金发美女抱住他的胳膊：“威廉宝贝，这太危险了。”
“宝贝，这是我的职责。”威廉轻轻按下她的手，“在伊拉克的时候，情况要危险得多呢，我不还是挺过来了吗？”
阿里眼角跳了一下，他扭头看向波图罗。
波图罗却注视着那位金发美女：“女士，让男人去干男人的活儿吧。”
队伍多了一个人，阿里仍走在最后。
又有枪声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响起，前面的三个人依次偏头，阿里在地上看到了第二具尸体。
“倒霉的家伙。”波图罗轻声说道。
远处又传来一声尖叫。
地上出现两具紧挨着的尸体，他们都是身材精壮的白人男性，其中一人的鸭舌帽落在旁边，露出他潦草的秃顶。
没走几步，又有一具尸体。
“尸体越来越多了。”威廉皱眉道。
枪店近在咫尺。
“别过去！”一旁的货架忽然传来一声沙哑的呼喊，四人扭头看去，那是一个伏在地上的老白男，他衬衫敞开，露出干瘪的身体，两鬓的白发糊在脸上，像个疯疯癫癫的流浪汉。
“别过去，那是个陷阱！”老白男继续焦急地呼喊，阿里注意到他身下有一滩血泊，血迹一直延伸到自己脚边。
“它们在诱骗你们，它们在狩猎！它们是恶魔！别过去！”
老白男的脸庞忽然亮了一瞬，只听砰的一声，身后枪声骤然响起，震耳欲聋。阿里毛骨悚然，他连忙向前扑倒，却见一个人影比他扑得更快，更远。
那个人的脑袋已经不翼而飞，波图罗撕心裂肺的哀嚎昭示了他的身份：“安东尼奥！不！”
当啷一声，弹壳落地。机械的上膛声音在身后响起，阿里立马连滚带爬地向那位老白男爬去。
“先生！快走！”威廉已经爬起来，他回头冲着波图罗大喊，但那位墨西哥人的眼中已经失去了神采，他愣愣地爬向地上无头的尸体，嘴里念念有词。
威廉来到阿里身边，夹着他的腋下把他带了起来，两人一前一后冲进老白男所在的过道，身后又一声枪响，二人同时扑倒在地，波图罗的呓语声戛然而止。
威廉把老白男拽进深处，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等三人拐进一个死角，阿里这才发现老人的腿断了。
“哦，天哪，先生，对不起，我这就帮你包扎。”威廉暗骂一声，一把抽出自己的腰带，缠在了老白男腿上。
“不用了，孩子，我快死了。”老白男的声音虚弱却坚定，他紧紧握住威廉的手，目光开始涣散：“我眼睛不好，告诉我，那个东西真的是楼下的雕像吗？我有没有看错？”
“是。”威廉按住他的手回道，“灯熄灭之前我恰好看见它们举枪杀人。”
“该死的。”老白男释怀地呼出一口气：“这是上帝对我们亵渎纯真的惩罚。”
威廉嘴唇嗫嚅，不知如何回答，老白男则接着絮叨;“是恶魔的灵魂进入了它们的身体，邪恶的恶魔。这都是因为我们越来越不重视信仰的纯洁，让太多外来人污染了我们的血统，玷污了我们的国家，让它不再伟大，不再统一……“
威廉尴尬地看了一眼阿里。
“我们输掉了那场战争……我们怎么可能输掉那场战争……”
老白男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到停止。
威廉放下他的手：“枪店是个陷阱，它们在诱骗我们过去。”
“是有人藏在那身玩具服里对吧？”阿里搓了搓鼻子，他是第一次来这个购物中心。
“不，我以前带我的侄子去过底下的儿童乐园，那两个胡桃夹子士兵……是实心的。”威廉低沉地说道，“他们的枪甚至连枪管都是封口的，我真不知道里面怎么可能发射出子弹。”
“这怎么可能？”阿里难以置信，“会不会是你们美军研制的某种新型武器？”
“我不知道。”威廉说着站起身，“刚刚响了枪声，我得回去了，不然南希可能会因为担心我而乱跑……你也跟我一起回去吧。”
阿里一句话涌到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他摇摇头，“不，我在这里提醒其他过来的人。”
“向你致敬。”威廉匆匆离去。
阿里没有停留太久，他蹑手蹑脚走到过道里的一处光斑底下，从怀里掏出一卷东西展开。
那是一幅手绘的商场地形图。比挂在商场墙上的疏散图更加细致。
图上标注出了一条曲折的，避开了所有监控探头的路径，可以让他在行动后回到停车场，进入那辆同样位于死角的白色面包车。
然而出口被雕像堵住，货运电梯也因为停电无法使用。他被困在这里了。
幸存者越来越少，他的活动范围也在被不断压缩。
“我看看……这里。”阿里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他转身确认过方向，收起地图朝来处奔去。
叔叔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地上，阿里扑过去掀开他的皮夹克，衬衫两侧仍残留着油渍，那捆炸弹却不翼而飞。
“什么？”阿里愣住了。
“嘿。”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阿里转头，看见那个戴着蓝帽子的胖子正挥动着手上的炸弹，“你在找这个吗？”
阿里心中一震，他不动声色地顺着叔叔的裤腿摸下去，摸到左脚的脚踝处时，指尖传来了金属的微凉。
他用身子挡住胖子的视线，抽出那支小巧的左轮手枪藏在身后，起身朝胖子靠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