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舒伯特《降E大调钢琴三重奏》
op.100,行板,呈示部[1]
2012年4月。巴黎,阿莱西亚科里安花园医疗养老院。
这是一所失能老人养老院(Ehpad),窗户前有棵高大的橡树。春日里,树叶在明亮的阳光中摇曳。
在失智老人居住的楼层,有一间名叫“空间”的公共大厅,始终敞开。
“空间”是个奇特的词,我在词典中查询其定义:囊括宇宙的范围,行星之间、恒星之间、恒星系之间的虚空。
每周一,我走进“空间”,关上电视机,如同一种仪式。
电视机整天开着,不过无人观看。关上时,它总是发出一道奇特的响声,好似机器被吞噬了,在一片寂静中留下些许灰色的痕迹。
这一层住着二十一位失智老人,特别安装了防护措施,于是又被称为“保护生命单元”。电梯设有密码。每次我走到电梯前,总是想不起来。颇为好笑。
在“空间”一角,一名老太太大声尖叫,拼命挣扎。两名女护士围着她,一边闪躲她的攻击,一边奋力抓住她,以免她摔下椅子。
护士必须为凯斯勒太太[2]替换绷带。老人手臂上的伤口化脓了。
护士们的身形挡住了老人,我看不清她的脸。她们眉头紧锁,动作紧张。凯斯勒太太有时停下尖叫,试图撕咬护士。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在凯斯勒太太面前停下。我一言不发地坐下,在大提琴上为她拉起舒伯特《降E大调钢琴三重奏》行板乐章的主题。
三秒钟,又或许是两小节后,她的手臂放松了,一下子垂了下来。尖叫声戛然而止,房间恢复平静。我终于看清她的脸,目光中透露出惊讶,嘴角绽放出微笑。
那天的包扎十分迅速,我甚至没演奏多久。这已经超越了普通的惊喜,堪称奇迹。我看到两位护士也露出微笑,其中一位甚至大笑起来,对我说:“一定要再来啊,带上舒伯特绷带!”
说得真好,非常贴切,于是这个说法便诞生了,并沿用至今。
当时离开时,我已经意识到发生了很重要的事。这是我第一次清楚看到病人的痛苦得到根本的缓解。一年后,在巴黎圣佩琳娜医院姑息治疗科,面对一百多名临终病人,我把在失智楼层“空间”中自发实验的“舒伯特绷带”打造成一套规范的护理流程。对此,科室主任的评价极为精辟:“10分钟的舒伯特相当于5毫克奥诺美[3]。”
不仅有舒伯特,还有巴赫、莫扎特、贝多芬、勃拉姆斯、拉赫玛尼诺夫、肖斯塔科维奇,有普契尼和威尔第的歌剧音乐,有琵雅芙、克罗克罗[4]、萨尔杜[5]、阿达莫[6]和强尼[7]的歌曲,有华尔兹和探戈舞曲,有犹太、阿拉伯和非洲歌曲,有布列塔尼和爱尔兰的民谣,有弗拉门戈,有电影配乐,以及福音歌曲、爵士乐、摇滚乐、流行音乐和金属乐!
那一周,我两次回到养老院,为凯斯勒太太换药包扎伴奏,两次的效果出奇地一致。唯有此法,她的疼痛方能缓解。她笔直地坐在扶手椅中,张开双臂接受护理,我一遍又一遍地为她演奏舒伯特《降E大调钢琴三重奏》行板乐章的主题,她容光焕发,照亮了整个房间,照亮了护士和我,甚至照亮了窗外橡树粗壮的枝丫。至少,在我向她告辞离开时,我如是感觉。
幸福的记叙
今天,我的这份记叙将尽可能紧扣二十多年的切身经历,并讲述音乐在抵至某些特殊人群内心时所走的神秘之路,这些人包括人们所说的重度自闭症患者、养老院的失能老人、失智人士,以及饱受疼痛折磨的临终患者。
我的讲述并不讲究逻辑,只是力图为我们每个人真正的“核心”留照,我们身上的这一部分至高无瑕,音乐有时能与之相连并令其重振活力。
这是一份幸福的自白。
推动我这样一个音乐人走向治疗,走向“照料”(le prendre-soin)的,不是道德的力量,而是某种天然、本能甚至是野性的力量。
在大提琴圆润的曲线下,音乐成为我的生命,如同一道抵御荒谬、疾病和死亡的城墙,试图与顽强抵抗的“下面的东西”交会。那“地下之物”(la sous-terre)。病床边的音乐。充满信心,令人焕新的微风。
感受,生命旅程中脆弱的优雅。
感恩,汩汩流淌,化作条条小溪,涌向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