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失去的名场面
九疑山色望来空,客梦家山夜雨中。
风雨大至,雨点先是稀疏地敲打在瓦片上,随即变得密集,将古城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
点点渔火,湘江畔几道商业街亮起的一盏盏灯笼,都变得昏黄而迷离。
同样是衡州城,城垣中的路况比起城外糟糕多了,城内已经是泥泞一片,城外河边几条大街,却铺了三尺宽的石板路。
行人匆匆,有的撑着油纸伞,有的披着蓑衣,有的戴着斗笠。
当然也有一些大侠,靠着内家真气可以蒸发雨水,自然可以与天地一体,更加洒脱一些。
比如前面那位老者,身材瘦长,脸色枯槁,一身破旧的青衫,此刻已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
堪称落汤之鸡。
路平陪着小心把伞撑了过去。
这等人物,在江湖上是不容小觑的,因为他还提了一把胡琴。
【到浔阳,无牵挂。
吊英魂何处,渡口残霞。
思往事,空嗟呀。
半夜灯前长吁罢,泪和愁付与琵琶。
寒波漾漾,芳心脉脉,明月芦花。】
每到一家店前,他总是拉一曲胡琴,或者《清江引》,或者《一支花》,这曲是湖南话版的《江州司马青衫泪・普天乐》。
“东家,讨个好彩头。”唱罢之后,老者说道。
店家果真皱着眉头给他塞了几个铜板。这种方式百试不爽,你要是想赖账,拉不下卖唱的面皮,就在店门口找根绳子上吊,掌柜的准免你的酒钱,说不定还与你请医买药,雇顶轿子送你回家。
“为啥子跟倒我。”又走过两家之后,高人忍不住发了脾气。
路平低头看了下他胡琴底部,低声道:“先生不要瞒我,您就是衡山派掌门,江湖上有名的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要说莫大,其实比刘正风更加紧跟时代的潮流,仅仅这种演奏,在不久之后就会风靡湖南民间,在后世形成了小有名气的“湖南丝弦”。
衡山掌门莫大先生,正是这种艺术的开创者之一。
那老人竟发起怒来:“掌你个脑壳,削你个脑壳。”
……
看起来,循胡琴找人的策略并不靠谱。
看不到莫大先生装逼的唯二场面,岂不是很失败?
忽然间,远处一家店门口传来了一阵胡琴声和熟悉的唱词,有人喝到:“鬼叫一般,嘈些甚么?打断了老子的话头。”
路平心中一喜,循着声音便找到了那家茶馆。
茶馆的生意似乎比起记忆中还要好些。
很有可能是因为衡州府最大的妓院倒闭了,才额外刺激了餐饮业的消费。
“三位兄弟,可否挪个位置。”
三个黑衣汉子,腰间挂着兵刃,正听得别人讲衡山派八卦,听见路平说,抬头看了一眼,便挪开一个人的位置。
路平要了点瓜子,一壶茶。这个位置,想必本来应该是“驼子”林平之所坐。
因为对面有一喜欢自言自语的花白胡子,唯一认出或是知道莫大身份的人。
这老头在原来的时空还说过:“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可是当局者迷,这‘急流勇退’四个字,却又谈何容易?”
路平心中一动,当时林平之从“急流勇退”想到了他爹,现在看来,这老家伙说的正是刘正风金盆洗手,可谓真·人间清醒。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一个矮胖子和一个穿绸衫的汉子身上。
门口坐着的,正是真·潇湘夜雨莫大先生。
和方才那卖唱的倒是同样的瘦弱,不过身形显得高大一些,脸部的棱角也更加分明一些,一双眼眸更显得高深莫测。
刚才就是矮胖子和绸衫汉子在起劲讲衡山派内斗,若不是刘三爷退让,就会引发激烈的械斗之类。
莫大先生就不断插播胡琴,惹的一个年轻人扔出一枚铜钱喝斥。
莫大还道了个谢。
只听那矮胖子又道:“他怎么会来?莫大先生和刘三爷师兄弟俩势成水火,一见面便要拔剑动手。刘三爷既然让了一步,他也该心满意足了。”
路平紧紧盯着门口,心中还有一点激动,就在此刻,莫大先生就该站出来了。
一剑砍七杯的江湖名场面就该出现了。
“衡山派内讧,却便宜了三伙人。”那矮胖子忽然叹道。
路平一口茶叶差点喷出来,那莫大只是身躯微动,一听此话,又坐了回去。
“这话怎么讲?”绸衫汉子道。
他得意洋洋说道:“排教入江西,侵占江右水路,让衡山派失去一大膏腴之地,衡山派却无法顾及,这是一失;
田伯光到衡阳,口出狂言,肆无忌惮,羞辱衡山派,衡山派却毫无反应,放在前些年敢想吗?这是二失;
衡州市井商贾素来听刘三爷之命,衡州府推官上任第一天,便清查群玉院,刘三爷无可奈何。这是三失。
要我说,这一失去利益,二失去威名,三失去地利。金盆洗手之后……嘿嘿,怕是衡山派的日子不好过吧。”
众人悚然动容。
路平盯着矮胖子也啧啧称叹。
不愧是衡山城中真正的江湖做题家。
他回想原来时空中矮胖子的话,虽然很多信息的错误,导致他在莫大和刘正风矛盾上,得出了错误的答案,但是比起城中大多数限于“衡山派处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盛世”中的看客来说,这家伙也是一位人间清醒。
绸衫汉子叹道:“诸位可曾听过射雕话本。几百年前,衡山就有一群武师威震天南,铁掌帮帮主裘千仞一双铁掌,打得衡山派众武师死伤枕藉,江湖除名。”
花白胡子闻言也喃喃自语道:“王霸强并弱,兴亡古到今。这江湖大派的兴衰,和王朝的兴衰有什么差别。”
众人或吃茶点,或品香茗,想起刘正风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就要成为衡山派兴衰的转折点,天南江湖失去震慑,必然动荡不安,不由得都一时沉默不语。
莫大坐在门口,叹息一声,眼神竟变得无比失落。
路平忽然长笑道:“诸位试想,各大门派一旦内讧,外敌必然接踵而至,莫大先生身为衡山掌门,岂能不自知?即便如此,却依旧和和刘三爷势成水火,要以我说,这衡山派门户若是沦亡,莫大先生不能团结同门,共御外侮,当是其中之罪魁。
这等心胸狭隘,难怪一剑只刺落三头大雁,刘三爷倒是胸怀大局,剑法更胜一筹,也理所当然。”
莫大豁然站起,不找矮胖子,径直走到路平面前,摇头道:“你胡说八道!”
路平眼前青光一闪,莫大已从胡琴中拔出一柄细细的长剑,七声急促的声响,便缓缓收剑入琴。
那莫大又摇了摇头,说道:“你胡说八道!”
众人皆瞠目结舌,目送莫大缓缓走出茶馆。
“一剑断七杯,当真好剑法。”路平道,“这位前辈,一定是对兄弟阋墙深感痛心的‘金眼雕’鲁连荣先生。”
莫大一脸的黑线,回头看了一眼,一阵苍凉的胡琴声响起,很快就消失在阴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