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且将经书问长夜
夜幕降临。
解百年上前，弯腰对弥真行礼：
“小师父，弥性和尚伤重不治，已经和诸位牺牲的同道一起作殓了。”
弥真点头。
“都火化了吧。小僧来为亡魂超度。”
荒村中央，用废屋上拆下来的木料垒起一座高大的木堆，草草收纳着死者们的尸骸。有的尸首已经容貌难辨，有些白皙的手从木缝中垂下，惨然提醒着观者：这具冰冷的残躯，曾经也是活生生的人。
弥真脚步所到之处，众人无不自觉让开通道，毕恭毕敬。
在他们眼里，这个青年和尚，已经成为自己从强敌环伺的险境中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目睹过这一天殊死的惨烈修罗场，弥真对尸体也开始逐渐麻木，他看了一眼木堆，对解百年道：
“死伤者可都点清了名簿？”
“一清二楚。就是……”解百年犹豫了一下：“乱战之中，唯有抱钟生道长不知去向。”
弥真若有所思，又问：
“那些处死的妖众呢？”
“都在里面了。”
想起自己面板里刚刚增加的263点非道值，弥真默然。
当其时，断肢横飞，血肉凌乱。
为了保住残存道军的性命，弥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妖众，让他们有机会通风报信。因此，弥真化身修罗，将失去反抗意志、能力的敌人，逐一追杀、屠戮，直至殆尽。
回忆起那些在逃命时屁滚尿流，苦苦哀求的面孔，弥真感到有些胸闷。
然而，不管如何对方如何求饶，自己终究是没有生起慈悲之念，甚至下手越来越狠，把僧袍染得暗红。
弥真对“杀生”这两个字，又多了一分苍凉的体会，他念道：
“生时仇敌，死后缘尽。去来无定，报应有常！”
弥真双掌合十，原地盘坐。
在旁的弟子释放火符，燃起熊熊烈焰。这火烧骨噬疫，不比凡炎，只带着浓烟直直冲上夜空，却不在地面留下焚尸的恶臭。
本来接近三十人的正派道军，如今只剩下十二三名生者，其中过半负伤，个别伤重如苍宿子的，一直闭目昏迷，难以动弹。行动尚且自如的幸存者们，个个神情哀悯，站在弥真身后。
弥真按禅门典仪，缓缓念起一篇专用于为修真者渡厄的《证轮回身故道不灭咒》：
众生是苦，无明多有
众生是难，无明不尽
去肉存理，去相存真
去执存道，去念存心
非也身故，非也长生
旦夕轮回，似幻似真
唯道是求，唯真是飨
道身殄灭，道心长青
……
二千零四十八字渡厄经文，飘散在风中。
禅功与经文相呼应，在弥真打坐的身姿周围，淡淡地流转起璀璨宝光，这是只有灵显境的禅门高僧才能展现的威仪。
在一众幸存者看来，此时的弥真，岂不正是那救苦救难的圣人！
心中对弥真曾经有过鄙夷念头的人，许多都在暗自惭愧，譬如瞪了弥真一眼的那名妙龄女郎，此时便深深感到不安，情不自禁模仿弥真的姿势，合掌低头，为死伤者祷祝。
待一切都化作灰后，弥真站起身来。
举止之间，众人呼吸随之起伏，他已经隐隐成为这一行人的领导者。
“圣僧……”
解百年刚开口，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的称呼对于这个年轻僧人来说毕竟有些过了，于是改口道：
“弥真师父，后事既然已经处理了当，咱们须得赶紧撤退，免生后患。”
“正该如此。”
弥真目光飘向天上轻蔽明月的黑云。
他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不禁暗暗自问：撤退之后，是祸是福，又有谁能料知呢？
一行人抓紧上路。
负伤者由健康的同门搀扶行走。但激战过后，人人身上多少挂了点彩。因此，说得难听一些，只不过羸兵之间相互扶持着逃难罢了。
走不过二十里，就有人体力不支，队伍又停下歇息。
弥真作为唯一的战力依仗，时而赶往前方探路，时而退留至队伍末尾殿后，忙得忘乎所以，因此他也乐见稍微驻足休息。既然他没有意见，其余人等，就更不敢说三道四了。
他正独处林间，斜靠着一块青石头出神，听见一阵稀疏的脚步声朝自己走近，片刻之后，一张憔悴中仍不失端丽的容颜，从树影背后步入月光之下。
弥真此时，才有闲心端详妙龄女郎的长相。
只见她剑眉含英，愁眸自怜，美人的傲气虽然在血战中暂时受了挫折，却能看出她心中那股倔强未死，终会再度显露锋芒。
“弥真师父有礼。小女子师承洛州蓬莱山听潮仙子门下，今日多有得罪，我是特意来道歉的。”
她自言姓朱，小名非红。
弥真对她倒没什么坏印象。
毕竟，朱非红容貌不过二十岁出头，颜值比起自己穿越前、只能在屏幕上瞻仰的女明星们，可以说只高不低。任何男子应该都很难没来由地反感一个礼仪端正、又对自己低声下气的年轻美女。
“道歉云云，姑娘言重了。”
朱非红叹息道：
“你是有德高僧，自然不会引为芥蒂，我来找你，却是带着私心。道军剩下来的这些人里面，没有一个擅长疗伤愈毒，我很担心小师妹的伤支撑不到界州城。所以我想，弥真师父你修为深厚，禅门功法又以慈悲为怀，不知有没有法子能帮到小师妹……”
“姑娘是说……”
弥真想起那个替她解围的白衣少女，关切之情油然而生。
“那位小师妹受了伤？她伤的严重吗？”
“这边借一步说话。”
行过一片竹林，两人从夜色之间穿出，来到一处幽静的空旷地。
白衣少女双目紧闭，静静仰卧在草地上，一身素衣反射着月光，宛如沉入凡间的皎洁月轮所化，在少女面前，原本流转着辉光的月夜也显得暗淡无比。
此情此景，让弥真说不出话。
如果要形容朱非红的美，弥真可以说，她英气逼人，突出一个侠女风范，但面对眼前这名少女，弥真就一时感到词穷了。
假如经书上的禅理包罗万象，那怎么找不出一句贴切的喻意，来形容白衣少女的美？
白天，生死之间，弥真对她留下惊鸿一瞥时，只是觉得清秀俏丽。
但现在，他慢慢走近这名少女，却越发感到她从姿色、到体态，每一处都出落得勾人心魂，如果不是自己定力足够强，只怕已经跪倒在这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素色罗裙之下。
“弥真师父，我之所以没有向旁人求助，就是因为……小师妹身上用来遮蔽容貌的幻术，受伤势影响，暂时失效了。倘若小师妹这模样被其他男人看见了，我只怕，还要生出许多是非。”
“我能依靠的，只有身为有德高僧的你了。”
弥真心里不敢苟同。
朱非红不知道，弥真的本性可不是什么有德高僧，而是七情六欲俱全的正常男人，只不过深知眼下的局势不适合破色戒罢了。
毕竟，少女的绝色实在太过震撼：
即便是她白天经过幻惑变丑之后的模样，清丽都已不输朱非红，而她的真容，甚至更加美艳十倍！
“她受了什么伤？”
“正是千魈主的枯骨去元咒。那妖贼现身时，广施邪功，杀伤了我许多同道，小师妹虽然没有正面命中，但只是受微末邪气波及，就已经昏迷不醒。”
弥真刚把手伸出去，但少女胸前优美的曲线让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贸然解开少女衣裳有些不妥，于是收回手，问道：
“朱姑娘，你检查过小师妹伤势了么？”
“当然。小师妹身上……嗯，身怀我恩师降下的加护，所以体表毫发无损，也没出现肉体枯死的症状。只是咒毒入体太深，恐怕已经侵入骨髓，以至于恩师的加护也拿它没有办法。”
朱非红的表情越说越是担忧。
弥真回忆了一番，禅门功法里当然有不少治病疗伤的窍门，不过自己从来没实际施展过。
只能权且搭脉一试。
他用手指按着少女脉门，尝试入定，用真气和少女的经脉协调，不料——
才闭眼。
虚空中突然生出两排巨大的黑色獠牙，铺天而来，朝着弥真的意识上下咬合，将其吞没！
一个措手不及。
冰冷刺骨的漩涡，瞬间将他卷入无边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