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02
司机那侧的车门打开,一个有些行动不便的人下了车。他穿着一件稍显宽大的黑色西装,灰白色头发,皱纹横陈的脸与那双犀利蓝眼形成对比。他的年纪有些难以推测,若不是快50岁,就是在街上混了太久。街上的生活会让人变成那样,那比世上任何事物更能催人老。
我听着硬底鞋刮在路面发出的刺耳声响。他拖着右腿走路,跛脚的状况感觉相当笨拙且痛苦。他绕过车头引擎盖朝我走来,他的右脚内曲,在沥青路面上拖行时歪着脚,左腿则伸出打直,好弯身摇晃着前行。他低下头,靠在引擎盖上稳住身体。当他低头时,我瞥了一下他的脚,看见他脚踝上戴了一条皮制绑带,绑带连着一块金属,应该是内嵌在鞋弓里的,位于鞋跟那一侧。
“弗林先生?”他用轻盈,甚至有点像唱歌的语调开口。
“谢谢你来接我。”我说,并伸出一手。
他稍微跃步上前,握住我的手。力道比我想象中的要强劲。
“我、我、我是乔、乔、乔治,”他说,“霍、霍、哈维尔先生叫我来……”他要吐出“接”这个字时嘴唇一下子卡住,颤抖不已。
我外公也有口吃。6岁还是7岁时,我常去他家跟他玩。他会在厨房的各个角落藏上糖果,然后由我来找。找的时候,他可以摇头或点头,让我知道自己是接近还是远离了糖果。那是他最喜欢的游戏,因为不必说话。如果我们开始说话,妈妈通常会出言责骂我,因为我老抢外公的话。后来我不再那样了,我学会了有耐心。
我等待着乔治说完,始终握着他的手。每过一秒,他手的力道就重一分,我都开始觉得疼了。他的脸渐渐变成深粉红色。当他终于快要吐出那不易说出的字时,颇为可观的唾沫如机枪般地从他口中喷出。最后,他稍微倒回到句子前面,再从头尝试一遍。
“……叫我来‘接’你。”他说。
“谢谢你,乔治。”我说。
他放开我的手,拖着脚步、刮着地面,转身往车后座的方向走去。
“我、我、我来开门。”他说。
“没关系,乔治,我27岁时就已经自己开车门了。”我说。
乔治笑了,伸出一根手指对我摆了摆,以不便的姿态转过身,绕回驾驶座。
他还没碰到驾驶座的门,我已坐进后座。车内空调被开到最大,感觉棒极了,就像从蒸气房走出来后,被一件冰凉的丝绸紧紧包裹。我朝前座中间的缝隙倾身,瞥了眼踏板。油门看起来是正常的,但刹车踏板被放低了,并用厚厚的橡胶块调整过,让乔治比较好踩。
莱尼·哈维尔依旧是个好人。
乔治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手伸进口袋拿手帕。他擦掉脸上的汗,说:“又、又、又是一个炎热的晚上。”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我们在亨利哈德逊公园大道上沿着曼哈顿北侧开,伴着强大空调与左侧河面上的月亮,经过华盛顿高地、哈林区,接下来高速公路渐渐靠近英伍德街区,城市逐渐热闹。乔治下了匝道,开上前往新罗谢尔的越野公园大道。这期间,他除了问我是否舒适外,没说其他的话。我很高兴终于能脱离潮湿,头发也几乎干了。
我在脑海中搜寻茱莉·罗森这个名字,但什么也没想到。我的前搭档杰克·哈洛兰和我合作非常密切,如果那是杰克的案子,我一定能记起来。唯一的解释就是:那是一份搁在一家叫福特与基廷法律事务所仓库中的死档案。我之所以能进入司法界,是因为得到了机会跟当时身为兼任法官的哈利·福特见面。后来,我们成为朋友,当我挂上哈洛兰与弗林事务所的招牌,哈利也得到全职司法工作,并放弃他在福特与基廷的合伙关系。哈利的老搭档亚瑟·基廷差不多在同时间退休,于是杰克和我买下他们手上正在进行中的二三十件官司,连带着一并保管了他们的旧档案。因为接管了那些无用档案,所以购买时还获得了折扣,这些案子搞不好还可以赚点钱。
茱莉·罗森可能是福特和基廷这两位辩护律师的老客户吗?我看了眼手表,晚上12点40分,现在打给哈利太晚了,就算那是他其中一个旧档案,我也不想在这个时间打给他。等到早上吧。不管案件内容是什么,科普兰与此有关一事就足以让我胃部痉挛。
“我非、非、非常希望你能帮助哈维尔先生。”乔治说。
“我也是。他还好吗?”
乔治只是摇摇头,无须其他言语。
“家里其他人呢?”我问。
“还可以,”乔治说,顿了一下,“只有霍、霍、哈维尔太太,她、她、她不是那女孩的亲生妈妈,你知道吧。”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哈维尔先生再婚了。”
乔治尽管口吃,但回应中带着某种沉重。
“也、也、也许这是好事!女孩的亲生妈妈已经入土,没、没、没有一个父母能接受失、失、失去小孩的。”乔治说。
《邮报》最初的几篇文章中有一篇提到,卡洛琳·哈维尔的母亲已过世一段时间了。
我们下了高速公路,迅速驶上主干道。这个时间点没什么车。我们朝新罗谢尔的普瑞米尔社区行进。那是普瑞米姆社区的姐妹社区。在高强度安保人员管理的普瑞米姆社区中住了五十名世界亿万富翁,相比之下,普瑞米尔社区就像是他的穷亲戚。那里也有安保人员管理的生活空间、私人街道,有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但只要花个七八百万,你就能攀上通往普瑞米尔房地产梯子最底下的那根“横木”。尽管不会有直升机停机坪、私人高尔夫球场,但那里依旧很有吸引力。
新闻台的厢型车与大门对面开放停车场周围四散的各式各样的卫星天线,让我知道,我们已接近入口。基于商业考量的优良传统,某咖啡摊和墨西哥卷饼的厢型车也选中同一停车场,好让这些新闻主播与记者能始终处于高度兴奋状态,且被喂得饱饱的。见我们的车行驶过来,那些黑色身影把咖啡一扔,手忙脚乱地摆弄起镜头。当我们开进私人车道、停在警卫室前时,他们试图拍到几张照片。警卫室逸出暖暖的光,我们坐在那里等警卫出来。乔治将车挂到P挡,然后交叉双臂。我猜他早已习惯等待夜间安保人员慢吞吞地将屁股从警卫室里的电视前移开。夜间安保人员做事从来快不了,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当夜间安保人员。
我的手机振动起来,是哈利·福特。这么晚来电只可能是因为某些棘手的大麻烦。
“嗨,哈利,你打来我还挺高兴——”
他打断了我,“艾迪,我刚收到一张提交书面文件的传票,跟一个旧官司的档案有关。我打来只是提醒你一声,你很可能也会收到一张。”哈利已步入60岁,是纽约历史上首批非裔最高法院法官之一,也是个会在一日将尽、坠入梦乡前享受几杯波本酒的人。我能从他的嗓音中听出威士忌带来的影响。
“晚了一步——我已经拿到了。我本来要给你打电话的,但不想吵醒你。我需要担心这件事吗?”
“那是我15年前处理的老官司,很糟的官司。茱莉·罗森被控谋杀:她在襁褓中的女儿还在婴儿床里熟睡时烧了房子。”
他嗓音中有着异样,但不是酒精,是懊悔,甚至是罪恶感。
你若请诉讼律师喝酒,大部分人会跟你炫耀自己最辉煌的胜利,各种打胜仗的故事。律师喜欢打胜仗,爱说他们如何力排众议,如何智取对手、拿下胜利。正因为我知道些内幕,所以就算是我的敌人,我也绝对不会向他们推荐这种律师。你如果让一位优秀的诉讼律师谈论职业生涯,他们不会和你聊胜仗,虽然你比较想听那个——他们会讲输掉的那些官司。
人都会输,迟早的事。纠缠你的永远是那些从手中“溜走”的判决。为什么对其他人来说败仗更重要?为什么这种事会纠缠着那些优秀的律师?答案很简单,因为他们就是该死的非常在意;他们把那当成一回事。我想要的律师会因25年前确判的盗窃罪彻夜难眠,因为他害自己的客户在新新惩教所关了一个月。你会希望站在你这边的是这种律师。哈利就曾是这样的律师,我能在他手下学习是我的幸运。没有哈利,我也不会有前途。他先收我做职员,之后支持我执业。没有他,我可能还在街上汲汲营营,而不是在法庭上汲汲营营。
哈利有几个结果不怎么好的官司。他大都告诉了我。我没印象他说过这类官司。
“我正在去见客户的路上。听好,哈利,我不想害你担忧,但那个送文件的人是为马克斯·科普兰工作。”
哈利没有说话。
“那个官司后来到判决阶段了吗?”我问。
“当然。茱莉告诉我,有个全身黑衣的男人纵火烧了她的家。她说,她没看到他的脸,或许他原本就没有脸。她讲得有点七零八落,头上的伤挺严重的。陪审团不相信她。”
“有那人的下落吗?”
“没有。没人见到他。你认为马克斯·科普兰找到那人了吗?”哈利问。
“我不知道,但他可能拿到了什么。听着,我得挂了,但早上我会打给你。”
“等下就打给我,我会醒着,要读一个明天的案子。”他说完就挂断了。律师和法官的作息时间都很怪,但我已经很久没见哈利这样熬夜读案子了。他很可能早就读过,或根本不必读。我有种感觉,哈利只是希望有个东西能把传票的事挤出脑袋。
我知道他在担心那张传票。科普兰惯于攻击他委托人过去的辩护律师。不管他打算在这次上诉中亮出什么新证据或新目击证人,都没有差别。他主要的批评目标会是哈利。他会寻找机会,证明那个定罪并不靠谱,因为茱莉·罗森有个蹩脚的律师,他总以此为由。为了赢得过往案件的上诉,他会毁掉别人的职业生涯。
而这也使科普兰成了我的目标。我不会让哈利被马克斯·科普兰那样低级的家伙弄得一身腥。
守卫终于从警卫室冒出来,乔治对着那个身穿有扣深色短袖衬衫的人伸出一只友善的手。他配了克拉克手枪,以及一顶上面写着“哈维尔安保”公司标志的棒球帽。
手电筒照了一下我的脸,使我看不清守卫的轮廓。
他转过身,关掉手电筒,挥手让我们通过。
路是双向的,两侧有高耸的白色栅栏,引领我们进到普瑞米尔社区里面。我摇下车窗,这么一来便能闻到东河水的咸味。10分钟后,我们右转进入一条单向的私人道路。路口一侧矗立着一道石墙,此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起先我以为那是标明这个地产名称的牌子。我曾在一些私人道路见过,像是“曼斯”“小木屋”和“九月休闲屋”。哈维尔地产外头的路标并没有把名字大大地秀出来。当我们更靠近些,我看清楚了牌子上的蓝色字迹:待售。
车开在路上时,我忍不住思考着:不知道哪样东西会先断掉,是林肯轿车的悬吊系统呢,还是我的脊椎?这条路到处都是坑洞,有的很小,有的很大,而乔治……尽管他用尽一切努力,依旧该死地开到了每个洞上。就一块打算出售的地产而言,莱纳德·哈维尔似乎觉得,如果可以在不多花钱的情况下卖掉这栋房屋,就不用重新铺什么路了。大概过了1分钟,我看到远处有一栋巨大的屋子,几乎每扇窗的灯都亮着。它的体积大得不太能称作“屋”,然而在城镇的这片区域又不算大到能称为“宅邸”。
有五六辆厢型车和普通轿车停在屋外的碎石车道上。车是福特的,型号都相同。其中有两辆厢型车,一辆上面有纽约市警察局的制式标志,另一辆则有着联邦调查局的。
乔治将车停在房屋前头。我能看见打开的门口处站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道身影。从双腿的形状和头发,我猜出那是一名女性。外头没有灯,只有从窗户里散发出来的温暖光芒。
我下了车,转身面对车子,关上车门。
一个声音说:“联邦调查局!不许动!立刻把手放到车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