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事,几完缺:啊,晚明(樊树志作品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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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新郑鱼肉华亭

隆庆元年(1567)的内阁,可谓人才济济:徐阶、李春芳、郭朴、高拱、陈以勤、张居正。如果各位辅臣同舟共济,协助徐阶拨乱反正,必定大有可为。但是内阁一向是个是非之地,倾轧不断,此时也不例外。资格最老的李春芳温良恭俭让,折节好士,虽然位居第二,却对首辅恭敬有加,见到徐阶,侧身佝偻,如同属吏一般。陈以勤是忠厚长者,遇事不置可否。张居正资历最浅,是徐阶的门生,得力助手。位居第四的高拱最不安分,不把徐阶放在眼里,对他瞒过同僚,引用门生张居正起草遗诏,耿耿于怀,到处散布流言蜚语。郭朴与之一唱一和,因为高拱先前是裕王朱载垕的老师,颇受器重,郭朴通过高拱,博得已经即位的朱载垕的好感,因此两人相与甚欢。

高拱像

高拱后裔藏

高拱首先挑起事端,攻击徐阶起草的遗诏,诽谤先帝,有不可饶恕之罪。万斯同写道:“帝崩,(徐)阶草遗诏,夜召门生学士张居正谋之,不以语同列……(徐)阶以世宗素英主,而晚年斋醮,土木珠宝织作不已,民力小困……而同列高拱、郭朴皆不乐,曰:‘徐公谤先帝,可斩也。’”调子升高到“可斩”的地步,已经不是一般政见分歧了。

《石匮书·高拱列传》提供了两人正面交锋的细节,高拱揭露徐阶在先帝身边写青词求媚的老底,徐阶被动辩解,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甚是有趣,引录于下:

一日,方会食。(高)拱忽谓(徐)阶曰:“拱尝中夜不寝,按剑而起者数四矣。公在先帝时,导之为斋词以求媚。宫车晏驾,而一旦即倍之。今又结言路,必逐其藩邸腹心之臣,何也?”

(徐)阶愕窒良久,曰:“公误矣!夫言路口故多,我安能一一结之,又安能使之攻公!且我能结之,公独不能结之耶?我非倍先帝,欲为先帝收人心,使恩自先帝出耳。公言我导先帝为斋词,固我罪。独不记在礼部时,先帝以密札问我:‘(高)拱有疏,愿得效力于醮事,可许否?’此札今尚在。”

(高)拱乃颊赤语塞。

两人不欢而散,还是老好人李春芳打圆场,邀请高拱到徐阶办公室谢罪。高拱虽然引罪道歉,内心怀恨,收集徐阶的儿子在乡里横行事迹,指使门生御史齐康,公开弹劾徐阶“专权蠹国”,李春芳与之“声势相倚”。齐康自以为有高拱为后台,无所顾忌,弹劾奏疏的题目就十分吓人:《为险邪贪秽辅臣欺主背恩,专权蠹国,十分不忠,乞赐罢黜究治,以隆初政事》。徐阶立即写了《被论自陈》,非常自信地说:“(齐康)劾臣过恶,并及臣男徐璠、徐琨、徐瑛,臣细读一遍,除描写造作之词,暧昧无稽之事,天地鬼神所共照察,臣俱不须辩。”为了表明自己问心无愧,特地向皇帝请辞。隆庆元年(1567)五月十八日,皇帝降旨:“览奏,卿素效忠恳,朕已久悉,兹当初政,方切倚毗,岂可遽因浮言求退!宜遵前谕,即出供职,不允辞。”

首辅请辞,非同小可,正直官员纷纷谴责齐康,直指齐康是高拱门生,听其指授,应置之法办。刚从监狱释放,出任大理寺丞的海瑞秉公直言:“(徐)阶自执政以来,忧勤国事,休休有容,有足多者,而(齐)康乃甘心鹰犬,搏噬善类,其罪又浮于(高)拱。”隆庆皇帝降旨:齐康降二级调外任,平息了一场纠纷。高拱自讨没趣,以身体有病为由,辞官而去。支持高拱的郭朴遭到弹劾,被迫辞职。

高拱虽然离去,倾轧并未消停。受他影响的言官张齐于隆庆二年(1568)六月再次弹劾徐阶,揪住三点不放:撰写青词、起草遗诏、讨好严嵩。不过题目变换了一下:《边事重大,元辅不堪,恳乞圣明大奋乾断,亟赐议处》。徐阶有点被动,写了长篇奏疏答辩。

关于青词,他写道:“修撰玄文,虽前后同事不止臣一人,然臣既不能独辞,何所逃责!”

关于遗诏,他写道:“辅臣草诏,是谓代言。前岁先帝所颁遗诏,草虽具于臣手,然实代先帝言也……实非敢彰先帝之失也。当遗诏开读也,百官万民莫不感动号哭,颂先帝之圣,增遗躬之思,此皇上可访而知也。然则臣于先帝,为毁欤,为忠欤?”

关于严嵩,他写道:“臣昔与严嵩同官,其序在先,其齿又长,彼所行事,臣安能尽与相违?然中间劝谕调维固亦多矣。其后事败,御史邹应龙、林润等据公论以劾于下,三法司、锦衣卫按公法以议拟于中,先帝秉公道以主张于上,或亲洒翰谕,或亲批奏章,明日月而威雷霆于时。嵩父子之获罪,盖有不待臣之攻者。”

张齐的攻讦别有用心,却点到了要害。徐阶振振有词的辩解,毕竟有点心虚,只得向皇上乞休。皇帝礼貌地下旨挽留。隔了一天,他再次乞休,皇帝立即照准:“卿既屡辞,特准致仕,着驰驿去。”看来皇帝已经对他另眼相看了,徐阶的政治生涯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有点遗憾。当时的吏部尚书杨博一针见血地指出:“朝廷有朋党之疑。”沈国元《皇明从信录》写到此事,颇为徐阶鸣不平:“徐阶为国之时,辅佐世宗英明,一扫前相严嵩婪弊,遏绝中外奔竞秽习,仕阶复清,纪纲复振,一时世道修明之。会士君子姑深原其枉直委曲之诚,无庸过论可也……则夫朝廷朋党之疑,理势必然也。”

不久,高拱复出。顶替内阁首辅的李春芳感叹道,徐阶都不是他的对手,何况是我!随即请辞而去。高拱顺理成章地成为内阁首辅,大权在握,报复随之而来,对退休在家的徐阶落井下石。沈越《皇明嘉隆两朝闻见纪》一语道破:“高拱执政,小人昔附徐阶者,皆反而献谀,下石于(徐)阶。”

明高拱《高文襄公集》书影

明万历刻本

高拱为人狠毒,必欲置徐阶家破人亡而后已。他起用蔡国熙为苏松兵备道,专门查办徐阶家族横行乡里案件。蔡国熙秉承高拱意指,煽动松江民众告发虚假罪状。《松江府志》说:“于是刁风特炽,告讦无虚日。”蔡国熙乘机逮捕徐阶的长子徐璠、次子徐琨、少子徐瑛,以及家人(管家奴仆)十余人,没收徐家田产六万余亩。据说,高拱的谋士出主意,徐阶很可能出巨资收买司礼监太监,谋求东山再起;防止他复出的最好办法,就是使其倾家荡产。蔡国熙的做法,目的就在于此。

出任苏松等十府巡抚的海瑞,不明白蔡国熙的背景,与之配合,大兴告状之风,审查徐阶家族以“投献”名义霸占民田之事。刁民蜂拥而至,状纸堆积如山,社会秩序一塌糊涂,士大夫深感不满,纷纷为徐阶鸣不平。《五茸志逸》提供了一条重要史料:“(海)忠介深德华亭(徐阶),后开府江南,为华亭处分田宅,实君子爱人以德也。第奉行稍过,遂致华亭不堪。四郡士夫咸为华亭解纷,谓忠介曰:‘圣人不为已甚。’忠介曰:‘诸公亦知海瑞非圣人耶!’缙绅悉股栗而退。”海瑞非常幽默地回应士大夫,自己并非圣人,随即把那些刁民告恶状的状纸,统统付之一炬。《松江府志》写道:“海忠介瑞抚吴,意在搏击豪强,而兵备蔡国熙承高新郑(拱)意指,首难于徐文贞(阶)。于是刁风日炽,告讦无虚日。或投柳跖牒讽之。海公殊自悔,乃尽焚讼牒。”

一向高高在上的徐阶,面临家破人亡的困境,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写了一封低声下气的求饶信,请高拱手下留情。他的文集没有收录此信,写些什么已经不得而知,高拱的回信倒是有记载的。陈继儒《眉公见闻录》写道:“新郑高公修吾乡文贞(徐阶)之怨,其下遂有承望风旨者,徐氏之族几碎。文贞作书,达之新郑(高拱),书不传,新郑书则有录者。”陈继儒记录了高拱的回信,《五茸志逸》也收录了这封信件。高拱在信中冠冕堂皇地说:“仆实无纤介之怀,明示天下以不敢报复之意。”又说:“今以后,愿与公分弃前恶,复修旧好,毋使藉口者再得鼓弄其间,则不惟彼此之幸,缙绅大夫之幸也。”这些当然是漂亮话,他正在谋划,如何报复得不露痕迹。

不久,隆庆皇帝逝世,小皇帝朱翊钧即位(年号万历),张居正联手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利用高拱扬言十岁小皇帝如何治天下,激怒太后和小皇帝,导致高拱下台。徐阶的危机,在张居正的主持下得以解除,田产归还,儿子官复原职。有人向徐阶问起高拱的报复,徐阶笑道:“老而善忘,忘之久矣。”

张岱对这段往事十分感慨:“新郑(高拱)狠躁自用,屡中奇祸,亦是其性气使然。而华亭(徐阶)以一言不协,用成仇隙。两虎相争,遂无已时。乃新郑再正揆席,鱼肉华亭,政用自快,而又岂知江陵(张居正)在议其后乎!”

徐阶在内阁倾轧中,幸运地得以善终。万历十一年(1583),他在家中病逝,享年八十一岁。内阁首辅申时行为他写墓志铭,对他主政时期的政绩赞扬备至:“自公秉政,始倡廉节,惩贪冒,奖恬退,抑躁竞,一洗苞苴干谒之习。而尤锐身扶植公论,搜引才望,公卿百执事各任其职,凛凛至治也。”所以,张廷玉《明史》要说他:“间有委蛇,亦不失大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