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会议
8月30日,上午。
当卢平返回神秘学研究社教室时,他立刻便注意到这里比平时多了两道不常见的人影。
“真稀罕。”卢平笑了笑,“这还是你们第二次造访这里吧?”
他看见女仆小姐端正地向自己躬身,礼仪一如既往地令人无可挑剔。而夏洛特·福尔摩斯则不慌不忙地啜饮着茶水,随即才向他回以轻笑。
“那您可要好好适应一番了。”她说,“毕竟这样的场景,之后说不定还要上演许多次呢。”
在他们寒暄的当口,独自坐在远离人群之处的露易丝却有些奇怪地打量着卢平的身影,仿佛意识到了些什么似地蹙着眉头。
她敏锐地注意到,面前这位年轻人的身上出现了某种意料之外的变化:若说卢平之前还多少残留着大学生那般的好奇与青涩,此刻的他无疑变得更加深沉内敛。
露易丝紧紧凝视着那双如贝加尔湖般深邃的黑色眼瞳,试着从那封冻的湖面下看出些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捕捉到了一道极尽灼热,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燃烧殆尽的暗流。可当回过神来之际,那里却似乎又什么都没有。
……卢平先生之前是这样的吗?还是说……他在那之后又经历了些什么?
露易丝的心中不禁有些疑惑。
少女刚想发问,但其他人的动作却比她更快——克拉丽丝迅速从座位上起身,自顾自地走到卢平面前,并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将手按在了他的额头之上。
“第八领域?不对……如此强大的以太,简直比第六领域还要夸张……”她死死凝视着对方的面容,脸上挂着挥之不去的担忧,“卢平先生,您……”
“放心,这次是真的没有任何取巧的成分。”卢平摇了摇头,笑容间隐隐带着些黯淡,“只是机缘巧合之下,稍稍出了些意外罢了。”
毫不夸张地说,此刻的他几乎能称得上是欧洲所有第八领域超凡者中最强大的那位。
除了权能的发动条件被缩减至了两人的注视之外,与那些孩子们灵性相连的经历,让他的以太体有如被吹满过一遍的气球,无论强度还是容量都远胜同侪。在此基础上,时机恰到好处的晋升更是进一步巩固了这一成果。
可尽管这是足以让任何超凡者艳羡的奇遇,卢平对此却实在有些高兴不起来——那些孩子与鲍狄埃一家的死注定将成为缠绕他一生的诅咒,而这诅咒又化作源源不绝的干柴,供养着卢平心中那熊熊燃烧的火。
“话说回来。”见学姐眼神中仍带着犹豫之色,卢平果断转移了话题,“几位来得这么早,是有了什么新进展么?”
说到这里,夏洛特总算是叹息一声:“岂止是进展,事情到现在已经彻底大条了。”
“哦?”
“先坐吧。”少女接着开口道,“事情还要从您昨天离开后开始说起。”
卢平多少对自己会错过些什么有所猜测,但确实没料到这位大名鼎鼎的侦探会露出这般头疼的表情。他在自己往日的座位上缓缓落座,而学姐也随即坐到了他的对面。
“您所经历的事情,我已大概听其他人说过了。”克拉丽丝如是开口道,“事实上,我所跟踪的那辆马车最终意外停在了第四区的某栋住宅之前,而在你们与敌人交战的时候,我也在那栋建筑内遇到了自己的对手。”
“那人自称美德师范‘艾普西隆’,是一位第五领域的超凡者。这场战斗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对方最终因为忌惮官方势力的介入而主动退走。”
点点头,夏洛特紧接着补充道。
“相较于第一区几乎被大火彻底吞噬的现场,德·蒂格小姐那边无疑要幸运许多,毕竟那人在撤离之前根本来不及销毁任何证据。”
“然而当警方真正抵达的时候,他们却发现自己在那儿得到的收获几乎和困惑一样多。”
“……什么意思?”
“首先,警方在那儿的房间中同样找到了通向地底的深穴。”少女回答,“透过掷物听声的方式判断,那儿至少得有数百米深,警方完全没有能力下到如此之深的地底,弄清楚里面究竟有些什么。”
“隶属于官方的超凡者呢?他们之中总有能深入地底的存在吧?”卢平追问道。
“说得没错。”夏洛特点了点头,“但拥有这种冷门能力的超凡者,放眼全巴黎也不会超过五指之数。而他们中的所有人,几乎都是国情局下属的圣茹斯特机关特工。”
“与隶属于内政部的警察局不同,圣茹斯特机关不会听从任何部门的调遣,仅向皇帝陛下一人负责。为此,警察方面不得不按流程行事。”
“然而,面对这场极可能威胁到皇帝本人的阴谋,国情局方面却展现出了相当诡异的态度,直至现在都没有对这一请求做出回应。”
“而与此同时,一个新的问题又摆在了警察们的面前。”少女摇了摇头。
“根据学派遗留在此的文件,警方拼凑出了他们的据点位置,结果却再度令所有人深感震惊——这样的地点在巴黎足有超过一百二十处,散落分布在几乎每一个区内。”
“他们又召集起更多人手,马不停蹄地突袭了最近的四处据点,其中三处空无一人,另一处仅有极少的学派门徒驻守。而在对这些据点进行彻查过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它们间的共同之处——”
“——每一处据点内,无一例外,都存在着一处数百米深的洞穴。”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卢平不禁深吸了一大口气。
根据自己记忆中的景象粗略估计,洞穴底部大约会有四十到五十名左右的孩子被那群邪教徒改造成那副模样。如果每一处据点下方的洞穴都与之相同的话,说明这座城市至少得有五千名左右的孩子们已经遇害。
这个数字是如此骇人听闻,以至于卢平立刻便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所在:“不对,这里面必定存在什么猫腻——五千人规模的受害者,这完全足以被称作是屠杀了。”
“就算再怎么对底层人员漠不关心,但这种规模的人口波动,已足够影响巴黎年死亡率数据小数点后几位的数值了,哪怕是迫于民众和政府部门的压力,这样的惨案都不可能不被注意到。”
“这同样也是我的看法。”夏洛特点头认可,“从这一角度出发,我们只能得到如下几点猜测。”
“第一种可能,学派的势力已完全渗入到了帝国的高层,以至于这么大的事情都能被他们完全压下去。”
“这不可能。”克拉丽丝毫不犹豫地开口道,“要想做到这一点,他们必须将部长级以上的高层都渗透个遍,但众所周知,这种级别的官员必须定期向皇帝汇报工作,他们身上被做的任何手脚都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
“所以,我们才有了第二种推测。”侦探小姐接着说道,“那份文件上标注出的一百二十多个据点纯粹都是学派故意留下的虚假目标,目的就是以此拖慢警方搜查的速度,为己方的计划争取时间。”
“然后,就是第三种可能。”
“一百二十个据点,五千名儿童,这个数字乍一看的确很多。”说到这里,少女的声音微微顿了顿,“但如果将他们平均放在五十年,乃至一百年的时间跨度中,每年的失踪人口数便完全落进了警方忽视的范围之内。”
“换而言之——我们的对手为了今天的计划,或许已在背后默默准备了数十上百年。”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笼罩了整间教室。
饶是心中已对这样的可能性有所猜想,卢平仍不禁为这绵延数十年的罪行而深感震撼。强行将心中的愤怒压下,他尽可能冷静地分析起了这种可能。
“有一个问题。”他说,“如果事情的确如你所说,他们都已经耐心地筹划了这么多年的话,又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急躁而激进,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加大了诱拐孩童的力度,以至最终让我们看出了端倪?”
“必须承认的是,如果他们继续维持之前的进度,低调经营下去的话,学派很大概率可以在谁都无法察觉到异常的情况下完成自己的阴谋。”
“可现在倒好——如此大规模的动静最终导致了巴黎警方的强势介入,从阴谋家的角度考虑,这简直是令人无法理喻的。”
“如您所说,这的确是这一理论最无法解释的破绽。”夏洛特坦率地点了点头,“或许是因为一次人事变动导致的方针调整,又或许是因为他们的计划已接近完成,再没有故意隐藏的必要。总而言之,这一切都还有待考察。”
“唔……”
“现在,还是说些中听的好消息吧。”夏洛特转而挑起了另一个话题,“托几位的福,我成功截获到了一通学派成员秘术通讯。”
“而其目标,不出所料,正是法兰西帝国大学。”
“……也就是说,可以确认内鬼是出在帝国大学内部了?”克拉丽丝的眼神当即凌厉了起来。
“这倒是没错。”夏洛特点了点头,“但那人究竟是不是谋划了贵社前社长惨案的罪魁祸首,只有抓到他的把柄之后才能弄得清楚。”
“这就足够了。”少女深吸了一口气,纤细的指节因反复发力而泛着白,“还有什么其他的线索吗?”
“对方的警惕性很高,即便我已想办法做了伪装,但还是被他迅速识破。”
说到这里,侦探小姐话锋一转:“不过即便如此,那人还是不小心露了破绽——他将那名内鬼称为‘教授’。”
“教授……”露易丝喃喃自语着,“帝国大学在教职工职称上的严苛人尽皆知,能称得上正职教授的也不过寥寥一百多人吧。”
“正是如此。”少女得意地挺了挺胸,仿佛生怕别人忘记她那“客座教授”的头衔一样。
卢平有些无奈地看了对方一眼,随即忍不住轻叹一声:“好吧,能将嫌疑人的范围从全校数千师生缩减到一百多人内,这固然是我们的一大进展。”
“但可别忘了,单靠我们这点人手,哪怕仅是简单摸清这一百人的背景,都要付出巨大的时间成本。”
“正因如此,我们才更需划分不同目标间的优先主次。”夏洛特回答道,“请告诉我,各位——神秘学研究社、乃至你们个人,过去曾与哪位教授有过不愉快的经历吗?”
三位社员互相对视一眼,神情中都带着些许困惑。
“我听说经济学院那边有一位德·奥尔良家族出身的教授。”克拉丽丝率先开口,“但我不确定他会为了这个向我们动手。”
“我的话……似乎没有这样的经历。”思索片刻之后,露易丝也摇了摇头。
至于卢平……在所有课堂上几乎都是小透明的他理所当然也不会有这方面的记忆。可就在这时,夏洛特在见面之初曾向他提及的某个情报忽然从大脑间闪过——
“也只能是他了……”卢平喃喃自语着,“詹姆斯·莫里亚蒂……我记得你之前提过,他也是帝国大学的教授来着。”
“确切地说,是帝国大学数学系教授。”夏洛特纠正道。
“您应该清楚,学派数千年来一直顽固地坚守着毕达哥拉斯那过时的数学观念。而莫里亚蒂教授却是国际顶尖的数学家,其著作《小行星动力学》中陈述的诸多理念,在学派的教义中甚至堪称亵渎。”
“这我当然知道。”卢平点了点头,“但就像我毫不怀疑福尔摩斯能够侦破任何案件一般,我也绝不会怀疑莫里亚蒂能施下任何被他人认为是不可能的犯罪。”
少女深深地注视着他,本还带着些许轻松的神色骤然严肃了起来。
“既然您都这样说了,我当然会尊重您的判断。”她缓缓阖上眼帘,郑重地开口道,“正好明天将会有一个合适的场景,届时我会想办法验证他的底细。”
“……怎么说?”
“您或许已经有所发觉了,毕达哥拉斯学派相对精英的那些成员,往往能在一定程度上无视学派自身的缺陷。”夏洛特耐心地解释道。
“他们毕竟是一个存在两千五百年的结社,总归是要考虑存活的问题的。而利用进阶后的超凡能力,或是让自己看不见那些‘亵渎’的图形、或是在视觉系统中自动将他们替换成别的什么形态……总而言之,想要做的话,总归是有办法的。”
“然而有一类东西,却是这些邪教徒无论如何都不愿触碰的。”她轻笑着竖起一根手指,“那就是‘戒律’。”
“……戒律?”
“正是如此。”少女点点头,“几乎所有基于宗教的神秘结社,往往都会有些特定的戒律,而毕达哥拉斯学派自然也不例外。”
“而一旦意识到自己破戒,他们轻则实力下降、重则甚至会从超凡领域跌落凡尘——因为‘信念’正是一切神秘学研究都必不可少的部分。”
“这就是你的打算?用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戒律去试探他的身份?”卢平了然地点点头,“需要我们帮忙吗?”
“很遗憾,那是巴黎警界高层为最近这一系列事件互相通气的晚宴,非警方背景人员一概不准入内。”少女摇了摇头,“哪怕是我,也是托女王陛下的任命才有资格参与其中的。”
“既然如此,我们……”
“如果您当真闲不下来,想调查些什么的话,不妨先去检查那些据点下方究竟是些什么——在我认识的人中,也只有您拥有这样的能力了。”
“而且,我最近总有一种预感……”
“……距离这一系列事件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似乎已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