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骸骨
他们是从桥上过来的，那桥还是座天生桥，虽说这河不宽，但天生桥总是不常见的，任凭哪一座河，若是在诞生之始便有一座桥而伴，那它定是育人的、亲人的，或者说肯为人着想的。
桥在河的上游，薛上从桥上经过的时候往下游客栈扎堆的地方瞧了眼，几间客栈换了新的旗标，就悬在破旧的檐角，漂亮又精致的明黄色同那些发了霉的木梁总是衬不上，还是城中的那酒楼看上去相配些。
他想萧成远一定是没走过这桥的——他实在是用不上，谢停川或许也没用上，这些有头有脸的人总是走得这样的急，足尖一点便能轻松越过半个平楚，自然是瞧不上这样的一座桥的，即便它视野开阔，能够将整条河岸尽收眼底。
秦小风走得并不算慢，所以在薛上停下来这一会儿，他已经走出去又一段路了，此时还没入山，路还算得上平稳，他站在稍高一些的地方回头瞧了眼薛上，正巧被回过神来的薛上看见，他想。秦小风确实是个沉默的人，好在他并不是个太聪明的人。
秦小风所站的地方被几棵树层掩着，这是一座山即将将人吞没的入口，他想，他待会儿同秦小风一同走进这样的一座深山的时候，是不是就像只走进陷阱的兔子，或者把胳膊塞进老虎嘴里的糊涂和尚。他实在不想做那样的猎物。但他还是朝着秦小风走去，两个人沿着越来越陡的黄土路往山上走。
没有一座山是直上直下的，山林之地总是要保持神秘似的，一条弯弯绕绕的小路就像人肠子似地——旁人更乐意用羊肠来形容，但薛上觉得没什么区别，都是一百八道弯，一眼望不透，哪怕往更高处走了，朝下看的时候，还是只能看见茂密的树冠，重叠的疏影，高的乔木，低的灌木，藤生的杂草，唯一可以称得上是好处的只有那挂在天边的太阳实在伤不了他们分毫。
也不算什么好处，这样说起来，连好管闲事的太阳都懒得管，怎么能算作是好处呢。
他们走了好一段路，薛上猜测他们大约到了山腰的位置，这小道开始拐了弯，不再只围着山打转，而是朝里探了身去，邀请薛上和秦小风往这山更深处走去，说是邀请，实际上也约等于胁迫了，他们的前方只有这么一条路，而沉默的秦小风头也不回地扎了进去，若是现在掉头，薛上大约当真是要被别的什么人缠上了。
这就是他不乐意同这些人打交道的原因，越有英雄气概的人越麻烦。
薛上嘴里没说话，只在心里念叨。
接着他便好似踩到了什么东西。
秦小风行得急，步子迈得宽，所以这东西让不紧不慢的他踩着了，坚硬的、纤细的，抵住他的鞋底，从薄底的鞋下透出一种单薄的、孤苦的触感，薛上蹲下身去，用手刨开几乎要盖住整段路的杂草，再拂了拂表面的一些尘土，从底下捡出一只手来。
那手几乎快要化成白骨，只剩些还没剥落的皮肉粘再关节处，又叫泥土染得发黑。薛上拎着它的小指头，把它提起来的时候瞧了眼手腕的断面，不太光滑，更像是硬生生扯断来的。
可惜这并不是谢停川或者萧成远的手，薛上在心里想着，他直起身来，手里却仍旧捏着那根小指头。走在前面的秦小风此时已然回过了头，只要薛上再这么故作深沉地打量上一会儿，那秦小风八成就会凑过来同他一起看。这里已经是通天寨的地盘了，如果那人当真向他凑过来，那这就可以是秦小风的手。
还是算了吧，薛上想着，在秦小风挪动脚步前将那只断手丢开，然后快步追上了他。虽然这里勉强能算是个抛尸的好地方，但显然还会有更好的地方。更何况他并没有完全的把握能在此一举杀了秦小风，杀人是为了解决麻烦，而不是让他惹上更多的麻烦。
所以他只是向秦小风抱怨着：“这路愈发难走了，一不小心就踩到些怪东西。”
秦小风不说话，于是薛上又道。
“你真不该非扯我同你来，我胆子是极小的，这里又这般吓人。其实你要找谢停川的话，大可就在酒楼里等着他，你不相信他会死在深山里，那就是相信他会回来的。”
秦小风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你听店家说到官府和悬赏令，便动了出手的心思，这实在是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但谢停川眼下不在，这就又让你心里没底了，所以你才挑中了我——你知道我是最不愿出名的那一个，定然不会抢走你的风头，而我还是初来乍到，一个初来乍到又忌惮谢停川的人，实在是最适合做你的帮手了。可是啊，可是......”
“可是什么？”秦小风仍旧不反驳，但薛上能听得出，秦小风定是嫌他多嘴了。其实甚至不用听，想也知道，任谁都会嫌他多嘴的。倒不是薛上忍不住非要把这些实话都讲出来，他年少时因为忍不住话已然吃过太多亏，甚至险些被割去了舌头，从那时起他便痛定思痛了。但他到底还是保住了自己的舌头，而这舌头，就是要用来说话的。
“嘘，有人来了。”
好在像秦小风这样的人脾气总是不错的，至少不至于因三言两语就彻底乱了阵脚。他也能听见远处急促的脚步声，所以他果断选择了一片没有薛上的树影来藏身。
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听起来是一个受了伤的在前面逃，后面三个腿脚利落的步步紧逼。在这当口，秦小风扭头看向薛上，语气中尽是催促。
“可是什么？”
薛上没答话，但秦小风却终是等不得了。他纵身跃出从被抛出的利刃之下堪堪救下那个狼狈逃窜的，然后同另外三人战成一团。
“可是啊，”薛上在这时候开口了，他上前将那已然站不起身的人扶得远些，然后不急不缓地道：“你不该凡事都只往好处想，这山上的恶徒同山下的店家往往都是藕断丝连的，况且你出的是银两，他们压的是性命。至于那些不愿卖力气的兵老爷们，纵然是放火点了这座蛮荒中的大山，恐怕也不会甘愿将功劳真的让给那些他们打心眼儿里头瞧不上的江湖人。你实在不该凡事只往好处想，但你的运气却着实不错。其实你根本用不上我的，我想你现在也该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