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事有变
谢停川的视力不错,山上的雾变得轻薄之后,视野更是开阔了许多。
人,不管是哪一类人,总是喜欢聚集在开阔的地带,即便身处深山之中,也会想方设法地让自己住得舒适些,即便代价是让自己袒露在环绕着的所有的山的视线中,在被灌木遮盖的山坡的凝视下,以及不知何时会多出的另外一双眼,这双眼的主人在天最黑的时候上了山,沿着最陡的山壁摸索着行走了一段时间,小心地绕过了一些陷阱,而且他脚步很轻,动作不快,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也并非什么鲁莽暴躁之徒,不会从这样一处得天独厚的蔽身所处脱离,非要同这大约也是杀了许多人的山寨子拼个死活。
谢停川不是那样的人,萧成远大约是。
他在山的遮蔽下蹲了下来,心中还想着,若是见面时萧成远还是完好无损的,那么希望他的剑也是完好无损的。他喜爱那把剑,而且受赠于人,实在不好舍下。
但那是之后他才需要操心的事情了,当下他借着树丛的掩映,将视线落到山下的寨子里,这寨子无非也就是些木头与草棚搭起来的木房子组成的,而这些人之间大约关系也并不是很好,同他看过的那些整齐有致的村落毫不相干,像随便撒了一把石子儿,然后在石子儿的落点搭起的草棚。
不知为何,寨子里此刻并没有人巡视,实际上谢停川觉得巡视实在是没有必要,那塔楼的高度还不及这周遭最为和缓的山坡高,便是真来个一兵半卒的,也实在是瞧不见。寨子的入口在更为平缓的那一边,谢停川没有走过那些路,但他想若是让他走上一段,怕是要比他漫长的昨夜要轻松许多,人总是喜欢轻松的事情,所以他这一路上只有陷阱为伴,若是在另一端,怕是要遇上在外巡视的人了。
这不是谢停川所期望的,他并非觉得自己当真会因此陷入什么麻烦,而是因为他实在不擅长同人打交道,而住在这样的地方的人,也应当不是什么遭人待见的人,两柄矛碰在一块,光是想想就让他觉得头疼。
不过他倒是还没来得及头疼,谢停川的思绪很快便被打断了,从寨子里最宽敞的那间屋子里传来了木板断裂的声音,然后门应声而开,有个黑幢幢的影子和门闩一起横空飞了出来,那人影跌落在木梯下,这一下似乎摔得惨烈,他支着地爬起来。
谢停川探了探身,好将那人的模样看得更仔细些。
四十出头的年纪,如果去掉下巴上的胡子,或许要更年轻些,他站起来身形不高也不壮,所以才会叫人一脚踹得摔出了门外,而踹他的人是个脸面黢黑的壮汉,他横在大开的门当中,居高临下地瞧着方才被踹了一脚的男人。
一个女人从那壮汉背后出来,她似是着急地将那壮汉推开——显然这没起到什么作用,所以她自己绕了出来,扶住似乎摔到了腰的男人。若是在平楚的街道上,这几乎就要被写作那风情戏码了,可这终究还是不同寻常的地方。
陆陆续续地从房子里出来了一些人,有高有矮,甚至有老有少,一开始他们在小声地争论着,后来有一些人开始动起了拳头,场面便乱了起来。
谢停川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心想桃花源的传说果真不是什么可靠的,一个这么多人与世隔绝群居的地方,怎会没有这些无端的争吵。他懊恼的是自己的听力并不算顶好的,或许是因为早晨的山里鸟雀啼叫的声音实在是叫人分神,他只能零零星星地听到些内容。
他们似乎在为要不要下山而争执,谢停川觉得这实在没什么好争的,山的出口就在那儿,任一个腿脚利索的人想要下山都不是什么难事,所以他猜想更为重要的话题被这山谷里的风吹散了,有时候天公就是如此,与其说是万事多舛,不如说是倒霉头顶——好在谢停川总是个通透的人,即便不是,在澜苍山上那两年,也快冻出了通透琉璃心。没听到什么要紧的事,他便仔细瞧这些人的神色。
当真是精彩的。
那高大的壮汉自不用说,便只是站在那儿就像尊威严的门神了,那一男一女虽神色不惧,却还是不禁往后退了半步,后从那房子里出来的人,有几个毫不犹豫地往那壮汉身后站,有几个油滑的,眼神左瞟右瞟,似在端望形势,而其中有年纪稍大些的,总端着长者的威严,大约出口的话也是些什么呵斥之语,还有从中斡旋的,面着那壮汉一面低头哈腰的好神色,却一个劲儿地朝那男女使神色,像是在讲莫吃眼前亏。
这样一通下来,那壮汉倒是神色有些缓和,但大约还是固执己见的,挨了打的男人这会儿不再多语,当是忧心再挨上一击,这时端望的人群中有人走出来了,隔在两拨人之间,开口讲话的声音不大,谢停川自然就更听不见了,只能瞧见人群中还是有不服这做派的,应当是冷言了几句,那人气不过,回身同人呛声,谢停川伸直了肩膀正要继续瞧。
突地有人一声大叫:“跑了!跑了!”
然后有个粗布衣裳的人从谢停川视野的盲区跑出来,刚才的声音应当就是他发出来的,他神色焦急,直奔那可靠的壮汉,只短短交代了一番,那壮汉身后便站出三人,又往谢停川瞧不见的地方奔去——实在不知道那处有什么,纵是谢停川,这会儿也有些着急了。
那挨了打的男人说了句什么,这回倒是得到了众人的应和,这也是他猜测的,有人抽出了刀,却没有向那男人逼近,便是配合他所言而拔出的刀了。
谢停川想,这不太妙。
通常在这样的一个地方,若拔刀不为内斗,那自然是另有所图,而刀是用来杀人的,方才那所谓“跑了”的人已有人去追,那壮汉却不动身,想来应当是这寨子里有更多的、没有跑掉的人需要看管,那么即将被杀的是何人就不言而喻了。
谢停川并不害怕死人,他曾经也杀人,只是他偶尔也管些闲事,再者,他实在是好奇在他瞧不见的角落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像看戏的站在戏场子的角落,总被眼前的一盆石山挡住,叫人实在不爽。
这会儿那群人已经又聚了起来,往他所处的山坡的正下方挪去了。
谢停川的轻功是不及萧成远的,可总归也不错,他将足尖一点,运气提身,三两步便下了山,再往那凸石上一借力,轻飘飘地落了地,他才瞧见那山岩遮挡的地方有一处大而深的山洞,洞口站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同那壮汉对峙着,竟也没退上半步。
他手头没有剑,这一动静势必又有人回头来看,电光火石之间他只得又提气,横起一腿踹到身前两人肩上,那壮汉不过轻轻一拦,便将谢停川方才踹开的两人接下。
“你怎的不逃?”谢停川开口,是冲着那姑娘。
那姑娘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谢停川却又动了身,这一拳是直朝壮汉面门去的,瞧他手无寸铁的,对方当是没有把他这一拳放在心上,只嗤笑一声便要来接。
但谢停川是个识时务的,单凭力气,他或许能扳倒这壮汉,可四周七七八八有个二三十人,哪里都能顾得上,于是他眼疾手快,往回一收身,侧里一闪,竟绕过了那气定神闲等着接这一招的壮汉,一把攥起那姑娘的胳膊,再纵身跃起,朝石壁借力一推,从方才他就觉得不太结实的房顶上越过,一路往寨子外逃去。
石壁上有细小的滚石滑落,房梁或许也有轻微的颤动,但谢停川逃得实在是太快了,这些动静连同那二三十余人,都被他甩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