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987(1)
谁愿回看忧郁的眼旧事没法平淡
偏偏要装作平淡
凭着忘记将它冲淡但是易说难办
岁月已印在眉间
——《千亿个夜晚》林子祥 1987
2.
从七娘沟归来,钟凌云多给了陈家贵两百港币,央求陈家贵带他去广州玩。看在港币能换外汇券的份上,陈家贵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三天后,等陈家贵带着钟凌云往富贵录像厅走,远远看见门口挤满了人。除了陈仁达和和明朗,还有一对衣着光鲜的夫妇,三个穿黑西装的保镖,以及四个穿制服的警察。
陈家贵心中一惊,难道是陈仁达要动真格了,可关个店至于叫警察吗?自己又没违法乱纪。
陈家贵还没想出对策,就见那个贵妇人不顾一切地扑过来,越过他,抱住了身后的钟凌云啜泣起来。
通过两人的对话,陈家贵大概了解到,钟凌云是香港创想电子集团董事长钟葆坤和现任妻子齐姿的小儿子,前几天跟着钟葆坤过来深圳考察,趁其忙碌,私自跑出来玩。
陈家贵感受着他们一家团聚的喜悦,笑着迎上陈仁达恶狠狠的目光,两手一摊,无奈地说道:“这次跟我可没关系。”
陈仁达信是不可能信的,打肯定是要打的,只是不能在人前,但这不影响他先做准备工作,活动活动腕关节。
这时,钟凌云终于从母亲齐姿的怀中挣脱出来,指指陈家贵说道:“我迷路了,多亏了这位哥哥收留我。”
陈家贵心领神会地说道:“不用客气,我们这边路是有些不好认。”
钟凌云的母亲齐姿对陈家贵好一通感谢,然后突然问钟凌云:“你身上没有人民币,没回宾馆,这几天睡哪里?”
“哥哥收留了我,他不知道怎么帮我联系你们,就让我睡在他的录像厅,闷了我就看看香港电影。我想亲爱的爹地妈咪肯定能找到我,没想到这么快,实在太犀利了。”钟凌云说道。
“少油嘴滑舌,录像厅怎么住人?”钟凌云的母亲齐姿问。
“要不要进去看看吗?”钟凌云说道。
“可以吗?”钟凌云的母亲齐姿问陈家贵。
陈家贵点头,引着几人进去。富贵录像厅周末会通宵放电影,陈家贵怕和明朗熬夜难受,隔了间屋出来给他打盹。屋子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进屋就上床,门都得向外开。钟凌云来的那天,和明朗就把这里让出来给他睡。
陈家贵觉得离谱的是,令和明朗感动不已的床,钟凌云的母亲齐姿看了一眼后,居然难过得哭了,仿佛钟凌云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从碰面到现在,钟凌云的父亲钟葆坤一直十分镇定,大概是理性分析后觉得快成年的小子不会走丢。他语气温柔地安慰妻子,有条不紊地答复警察,最后才问陈家贵想要什么做报酬。
听到陈家贵拒绝,钟葆坤没有坚持,感谢几句后携妻儿离去。
一周后,钟葆坤遣了一个助理过来。这人先是在商业街人最多的时候,往富贵录像厅送来一面助人为乐的锦旗,声势浩大,锣鼓喧天,引得一条街的人都来围观。
陈家贵志得意满,晚饭多吃了两碗,摸着肚子躺在院子里看天空。正值傍晚,晚霞如一场盛大的花火表演,红的、黄的、粉的、紫的,倏忽绽放。
陈仁达的脸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上方,陈家贵扯了扯躺椅,调整角度坐好。
“钟葆坤的那个小助理,找完你就来村委会找我了。”
陈仁达的脸上不见半点喜色,陈家贵狐疑地问道:“搞臦咗?钟葆坤不来村里投资了,打算拿个锦旗给我就算报答。”
“相反,那个小助理说钟葆坤有意投资,已经着手深入考察,而且透露金额很惊人。”陈仁达平静地说道。
“爸,这不挺好吗?怎么像斗败的公鸡一样。”
“阿贵,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赢了?”
“爸,我真的很不理解你,你早出晚归给村里搞钱,到我想搞钱,你有一万个理由阻拦,你行我就不行,到底为什么?”陈家贵面露痛苦地说道。
陈仁达低着头,拿过墙角的“大碌竹”水烟筒猛吸,父子俩沉默着,水声在烟筒里咕噜咕噜的闷响。
“不一样,我做的事,都在文件里白纸黑字写着同意,真有什么问题,也不负主要责任。你做的事,没有文件写着同意。”
“文件没有写的事就不能做吗?难道不是先有人做,才知道能不能做?”陈家贵问道。
“你从小就胆子大,大得叫我害怕,天大地大,人啊,心里一定要会害怕,不能仗着自己聪明,仗着自己能干,由着性子来。”陈仁达叹了口气,像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以后我不拦着你了,但你记住,万一有个闪失,叫你低头就低头,叫你认错就认错。就知道你不听我的,以后不说了。”
太阳收起最后一丝光芒,黑暗中,陈仁达撑着墙,从椅子上起来,摸索着朝屋里走。
“谢谢爸。”陈家贵对着背影说道。
“不用。”
富贵录像厅保住了,陈家贵还受到启发,有了更好的挣钱法子。他找了附近几家口碑较好的店老板,同意他们在电影放映间隙进来富贵录像厅兜售食物饮料,然后从成交额里收取两成费用。对于这些老板来说,人聚财聚,陈家贵的这边人多,他们的销售效率也高,而对于陈家贵来说,扩大了经营范围,观众边吃边看,延长了观影时长,赚取的钱只多不少。
看经营势头不错,陈家贵打算把录像厅改为24小时营业,只是这样一来,和明朗就忙不过来了。陈家贵在门口贴上招工启事,酬劳一栏颇为大方,加上包吃住,免费看电影等隐性福利,才半日,前来应聘的人已有十余人。
最先来的是陈家贵过去一起打麻将的猪朋狗友,无疑都是些好吃懒做的主,要真过来看录像厅,十有八九把活推给和明朗,陈家贵连续“滚滚滚”给打发了。
然后来了两个脸生的外地男人,陈家贵多问了几句,又核对身份证,才发现这两人都未成年,是背着家里跑出来的,进不了厂来他这里碰碰运气。陈家贵果断拒绝,劝了几句,说挣钱不着急,一个年纪有一个年纪的事,叫两人早点回家不要叫父母担心。
接着一个年轻男人进来,身材瘦削得好似一阵风能吹倒,陈家贵想起上次和明朗被打,拒绝后,在招工启事上加了一句身体素质好。
时间到了晚上9点,陈家贵也没找到合适的人,看和明朗累得打瞌睡,就催他先回去,自己等这场电影放完就结束营业。
售票厅的墙角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个洞,住进来一个老鼠家族,这群老鼠住久了,学会了点察言观色的本领。具体表现在,陈家贵在的时候,悄无声息,从来不敢出来,等只有和明朗的时候,就一家人出来招摇过市,吓得和明朗上蹿下跳,一时间都搞不懂谁怕谁。
今天白天过来的时候,陈家贵跟人要了几块砖,现在正蹲在那里研究怎么把老鼠洞堵上。
“老板,你这招到人了吗?”有人进来问道。
陈家贵抬头,发现来人虽为女子,却生得高大威猛,虎背熊腰,身材挡住白炽灯的光线,陈家贵这样的大高个居然只能屈居在她的黑影里。
“没有,但你不合适。”
“老板那你说说哪里不合适?”女人问道。
“性别不合适。”陈家贵说道。
“为啥?”女人问道。
“主要是考虑到安全问题。”陈家贵说道。
女人环视四周,更加疑惑地说道:“这么大点地方,能有什么安全问题。”
“这个工作需要上夜班,这条街晚上人少,你一个人,万一遇到啥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陈家贵拿着砖头壁画,有点愁老鼠洞太小,砖塞不进去。
女人蹲下,接过陈家贵的砖,“咔”一声,徒手把砖劈断了,然后直接把半块砖塞进洞了,“灵不灵?”
陈家贵惊讶地看着断掉的砖,也拿起一块砖头试着劈了一下,砖纹丝不动,手倒是快碎了。
“灵,就你了。”陈家贵说道。
“你是老板?说话算话?”
“算话,我牙齿当金使。”陈家贵说道。
女人十分激动,伸出蒲扇大的双手,往地上一拍,站了起来。
一场电影结束,观众走出录像厅,眼睁睁看着女人把坚固的水泥地面拍出了一条裂缝,不知谁喊了一声“好”,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震碎了深夜街道的宁静。
“不好意思”,女人顿时有些尴尬。
“没事”,陈家贵看着裂缝愣了几秒,转向众人道:“散了,散了,想看电影想看功夫都明天来。”
陈家贵聊过才知道,这位女好汉名叫洪菱,佛山南庄镇人。父亲在老家经营一家洪拳馆,招徒授业,传承武术,已有百余年历史。这两年,报名学武术的人越来越少,洪拳馆入不敷出。为了避免家族几代人的心血付诸东流,洪菱和两个哥哥离家出来打工,然后寄钱回家维持生计。
陈家贵给洪菱详细讲了工资待遇,洪菱没提出异议,于是陈家贵说道:“那么明天就开始上班,你晚上七点到早上七点,小和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明天上午早点过来,让小和给你讲讲如何操作。”
第二天,和明朗来上班,发现陈家贵一边填裂缝,一边对身边的洪菱说:“我不在的时候,如果有人闹事,你就把那人的脑袋拍出这样的裂缝。”
“好。”
“保护好小和。”
“你我也会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