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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985(2)

遥遥晚空点点星光息息相关

你我哪怕荆棘铺满路

替我解开心中的孤单

是谁明白我

情同两手一起开心一起悲伤

彼此分担总不分我或你

——《朋友》谭咏麟 1985

1.

罗伟杰从鸭寮街拎了一大堆录像带回到香港的家。

这是一栋位于太平山顶的私家府邸,背山望海,俯视众生。

罗伟杰像个客人,按了门铃由管家钟叔带入。从院门到玄关步行需要五分钟,罗伟杰步上缓坡,环山而行。不多时,一座身姿曼妙的女神雕塑于正前方无声矗立,手中陶罐有清泉汩汩流出,汇成脚下一滩浅池,青翠饱满的苔藓间或其中,一派生机盎然。

绕过雕塑后,一栋英伦坡顶建筑半隐林中,庄重静谧。夜幕降临,朦胧灯光从窗内逃逸,撞碎在坚固的毛石墙上,又重新拼凑出斑驳的光影。

推开沉重的大门,罗伟杰跟着钟叔进屋,看到了窗边负手而立的罗镇东。这个素来低调的地产大亨,身着墨绿色的丝质睡衣,脚踩棕色软皮拖鞋,肩背笔挺,像座不可逾越的山峰。他的脸不怒自威,在过去流逝的岁月里,额前眼周虽然毫无意外地生出了皱纹,却未见苍老颓唐的痕迹,反而双目犹如鹰隼般锐利,愈发显得野心勃勃。

“爸,晚上好。”

“怎么不打招呼就回来了?”

“回来帮朋友处理点事。”

“嗯,什么时候回去。”

“住一晚就走。”

“那就一起吃个饭。”

罗镇东的话缺乏寻常父亲的舐犊之情,别人关心子女何时归家,而罗镇东只关心罗伟杰何时离家。好在自从亲生母亲过世后,罗伟杰对亲情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他知道要想在这个家过好,最差劲的做法是在内心乞求爱与关注,最聪明的做法是表面绝对服从,毕恭毕敬。至于那些没有实质的话里话外,没有来由的情绪宣泄,罗伟杰过耳即忘就好。

餐厅的水晶灯唰地全部点亮,佣人们把一盘盘美味佳肴摆上大理石餐桌。钟叔将打过招呼就陷入沉默的父子请上桌,又上楼请其他人。

不多时,一男一女从黑胡桃木楼梯上缓缓走下来。

女人是罗伟杰的继母梁美娟,快五十的年纪,身材依旧匀称,身着旗袍,挽着发髻,白皙的脖颈上戴着条价值不菲的祖母绿项链,衬得整个人优雅贵气。

男人是罗伟杰的弟弟罗伟雄,同父异母,相差两岁,样貌与罗伟杰有几分相似,眉毛似剑,目光冰冷,也算仪表堂堂。

罗镇东不偏不倚,坐在正中,梁美娟和罗伟雄一左一右,罗伟杰位于对面,被这一家三口审视着。

梁美娟翘着涂满蔻丹的手指,给每个人盛了一碗黄精枸杞牛尾汤。她出身真正的名门,是个极其体面的女人。就像现在,面对不忠诚的丈夫,不出挑的亲儿子和不顺眼的继子,梁美娟的情绪稳定得如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涟漪,设定了程序般在尽相夫教子的责任,精准地任何人都挑不出错处。

“海天花园一个月后开盘,相应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吗?”罗镇东语调稀松平常地问道。

罗伟雄早年被罗镇东送到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学商科,学成归来直接进入罗氏集团,从特助做到销售副总经理,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少东家。不似对罗伟杰的冷漠放任,罗镇东对罗伟雄,既护在羽翼之下,又给足发展空间,是真正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罗总,有你在,整个香港地产界,我做成什么样,罗氏都不会有问题的。”罗伟雄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伟雄,我常跟你讲,罗氏地产有今天的地位,不是一朝一夕建成的。如今你在重要位置上,一言一行都要有个样子,不要像个二世祖。”罗镇东又开始熟悉的教训论调,约莫还有点疼爱之情。

“知道了。”罗伟雄不耐烦地说道。

“你那边怎么样?”罗镇东又看向罗伟杰。

“还没进展。”罗伟杰说道。

“没事,做事要有耐心,时运高,博番铺……”

罗镇东还想再叮嘱两句,梁美娟赶忙往他的碗里夹了一筷响螺片,满脸慈爱地嗔怪道:“阿东,伟杰做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家里又不是断粮了,逼孩子干什么,难道没进展就不给饭吃了,不给钱花了?”

“谢谢爸,谢谢娟姨。”

罗伟杰脸上挂着感激,心里却洞若观火,梁美娟的宽容,大概是觉得自己配不上“望子成龙”。作为梗在梁美娟喉咙的一根刺,罗伟杰不优秀还好,若是优秀,岂不是时刻提醒着她精心培养的亲儿子还不如外面的私生子。

罗镇东年纪大后遵医嘱控制食量,差不多七八分饱就回书房看文件了。而梁美娟周末晚上与博雅荟的太太们有牌局,司机一到就放下筷子匆匆出了门。很快,餐桌上只剩下罗伟杰和罗伟雄,两人无话可说,四周落针可闻,罗伟杰低头扒饭,起身上楼。

楼梯旁的墙壁上挂着许多家庭合影,一家三口,父慈子孝,夫妻和睦。罗伟杰目不斜视,加快脚步,就在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罗伟雄突然从身后窜出来,实实在在地与他擦身而过。

罗伟杰手上提着的黑色塑料袋被这力道甩到墙上裂开,里面一大堆录像带稀里哗啦地掉下来,尽数散落在木地板上。

罗伟雄嫌弃地朝地面看了一眼,捡起其中一盒,敲了敲封面上满脸欲色的女人,讥诮道:“《大唐豪放女》,罗伟杰,平时看你人模狗样的,想不到好这一口。”

罗伟杰听若未闻,弯腰收拾地上的录像带。

罗伟雄阴阳怪气地说道:“你怎么这么听话,老东西叫你滚,你就灰溜溜滚到内地去了。”

看罗伟杰还是不说话,罗伟雄又说道:“是内地找不到女人吗?看这种片过瘾?”

面对侮辱,罗伟杰头都没抬一下,让唱独角戏的罗伟雄很没成就感,只得继续加码道:“还是说,没有像你妈那样的女人,搔首弄姿,勾三搭四。”

罗伟雄和罗伟杰一起长大,深知如何激怒罗伟杰。说到底,罗伟杰可以忍受别人说自己,却不能忍受别人说自己苦命的母亲。罗伟杰听后果然身形一颤,拳头捏得咔咔作响,起身直直朝罗伟雄的脸上挥过去。

罗伟雄似乎早已预料到罗伟杰的反应,斜眼一瞥前方转角,未露任何惧色,反而讪笑着把脸往拳头上凑。

“梆”的一声,罗伟杰的拳头重重地落在罗伟雄身后的相框上,玻璃瞬间放射状碎裂开去,照片上一家三口的笑容随之分崩离析。

罗伟杰倾身压制住罗伟雄,死死盯着这张令人讨厌的脸看。罗伟雄此刻与平时的纨绔判若两人,眼睑下垂,露出更多眼白,隐隐透出怨戾之色。

罗伟杰在他的耳畔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跟你讲过多少次,骂我随意,不,要,提,我,妈。”

罗伟杰收回血淋淋的拳头,在罗伟雄的浅色衬衣上用力擦干净,整个过程像在卫生间净手后的擦拭,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甚至还贴心地帮罗伟雄整理翘起的衣领。

罗伟雄一动不动地任罗伟杰摆弄,满脸享受地说道:“可是哥,我好喜欢,好喜欢看到你这副惺惺作态装不下去的样子。”

罗伟杰嫌恶地收回手,抱起地上的录像带,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走过转角,罗伟杰正巧遇到开门出来的罗镇东,脸上的怒气瞬间消失,又恢复平时谦恭模样,为不小心弄碎相框道歉,最后与父亲互道晚安。

关上房门,罗伟杰倒在床上,从钱包夹层里抽出一张照片放在手心。上面有个美丽的女人,孤独地坐在花园的白色秋千上,瘦削的身材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苍白的脸上挂着脆弱的微笑。

有人告诉罗伟杰,很多年前,崔红芝是香港大富豪夜总会的头牌舞女,出没欢场,一笑值千金。罗镇东只是被豪门遗弃的私生子,是其他富家子弟嘲弄的笑柄。就是这样一个人,顶着一张俊俏落寞的脸,用几句天长地久的谎言,就哄得崔红芝没名没分地跟着他。

罗镇东蛰伏多年,拿出崔红芝的积蓄在商界施展拳脚,一朝出头被豪门认祖归宗。在继承一个商业帝国后,罗镇东想起要门当户对,要强强联合了,果断抛弃对崔红芝的承诺,娶了认识不到三个月的豪门千金梁美娟。崔红芝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怜的自尊让她无法做罗镇东的情人,只能含恨离去,独自抚养罗伟杰。

时至今日,罗伟杰仍不能理解母亲崔红芝,跟着罗镇东这样一个精明的商人,怎么学不会如何权衡利弊,如何量入为出,只会全凭心意一股脑地付出,落得个惨淡收场。

罗伟杰十岁的时候,崔红芝抑郁症复发,从高楼纵身一跃,她说:“小杰,妈妈实在撑不住了,不能带你去游乐场了,对不起,妈妈就骗你这一次。”

崔红芝是个好母亲,可她骗过罗伟杰好多次。

崔红芝说坐在自行车后座手要扶好,罗伟杰展开双臂,崔红芝却将自行车行得很稳,让他好好地迎风挥手。

崔红芝说不做完作业不可以睡觉,罗伟杰玩累了小鸡啄米地打瞌睡,崔红芝却将灯光熄灭,将他好好放在床上。

崔红芝说男子汉不可以哭,罗伟杰在外面被人骂没有爸的孩子,崔红芝却轻轻拍着他,说受了委屈别憋着,好好地哭一场就不难受了。

“崔红芝,只要你好好的,言而无信也没关系。”罗伟杰收好照片,裹紧被子喃喃自语道。

外面起风了,窗户开着一条缝,床头暖黄的长吊灯在风中左右摇摆。罗伟杰侧着身,盯着吊灯看,脑海中渐渐浮现崔红芝哼摇篮曲的样子。她温柔似水,半阖眼睑,有节奏地轻晃着头,晃得罗伟杰都困了,意识的弦越来越薄弱,在某个节点蓦地断了,整个人渐落无知无感的黑暗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