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985(4)
曾扬言不羁的心只爱找开心
快慰过了便再独行
浪漫过一生尽力笑得真
掩饰空虚的心
————《不羁的风》张国荣 1985
2.
几个月来,陈家贵花木兰似的,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总算凑齐了录像厅所需要的一切,老皇历里寻了个好日子,坐等开张。
早上七点不到,陈家贵独自立在商业街口,远远朝自家录像厅望去。晨曦尚未破云,薄纱式的雾霭和早餐摊的蒸汽纠缠在一起,模糊的视线中,唯有红色的“富贵录像厅”鲜艳夺目。这块招牌是精心设计过的,缠枝的绿叶青翠欲滴,环转一周,层层叠叠的牡丹花瓣从字间探出头来,簇拥着陈家贵的梦想。
陈家贵不敢上前,在录像厅对面的早餐铺找个角落跷腿坐着等,他完全能预想到老窦知道后的连锁反应,没被认可前他只能身居幕后假装收租人,让和明朗替自己操持。
约莫十点左右,街上的铺面大门敞开,行人熙熙攘攘。和明朗里里外外都打扫归置三遍了,一看时间差不多,从里面搬出一把高凳,踮着脚上去挂好两大串红色鞭炮。接着小火苗一飘,噼里啪啦,响声雷动,红屑飞舞,人群立马朝这边涌动,在门口里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热闹。
“富贵录像厅。”有人逐字念道。
“什么是录像厅?”有人问道。
“应该就是看电影的地方了,就是小了点。”有人猜道。
过去看电影并不寻常,得等文化队下乡,时间不固定,地点多在晒谷场。入夜前扫出块空地,前边铺张草席,后边长板凳,小矮凳摆成行。天一黑,电线杆间大白布一挂,高台上吱呀呀滚动着有带子的圆盘,故事枕星伴月地上演。像这种电影日日上演,随到随看的录像厅听都没听说过。
富贵录像厅门口,挂了一道珠串门帘,晃来晃去,里面有啥看不分明,更添神秘感,让人想看又不敢进去。
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和明朗脆生生喊道:“各位老板,富贵录像厅今天首日开张,上演香港年度最卖座武打片,《少林小子》,座位有限,先到先得。”
年轻小子哪有不喜欢江湖拳脚,听了和明朗的吆喝蠢蠢欲动。一个胆大的男青年上前问是否可以进去逛逛再决定,得到肯定的答案后走了进去,随后陆陆续续又进去了四五人。
门帘一掀是小小的售票厅,环视四周,墙壁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电影海报,也是几人过去从未见过的画面。都市电影中,女人大多有蓬松的卷发,迷离的眼神,烈焰的红唇,足底的高跟抑或指尖的香烟,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男人常是西装革履包裹的猛兽,在金钱铸就的香车豪宅里,露出危险又迷人的气息。而古装电影中,女人面若桃李,衣袂翩翩,或公主般骄矜,或女侠般英气。男人长身玉立,手持兵刃,不是朝堂贵公子,便是武林高手。都市情缘,江湖恩怨,眼前放映厅黑洞洞的门,此刻是另一番梦幻世界的入口。
“多少钱一张门票?”一个男青年问道。
“一块钱一场电影,一块八两场,两块五三场,五块一天任看,买得越多,优惠力度越大。”和明朗敲敲身后小黑板上的价目表说道。
“给我来一场。”
“也给我来一场。”
“给,拿好,进去找座位坐,到点就播。”和明朗坐下,拿出把尺子,放在票据上虚线位置,嘶一声,递过去一张四四方方的纸片。
外面围观的还在等着几个年轻人出来问情况,等了半天没有一个人出来,答案显而易见,人们不再犹豫,纷纷掀帘而入,喊着来一张。
放映厅瞬间挤满了人,肩挨着肩坐,鞋挤着鞋站,推推搡搡,吵吵嚷嚷。随着片头曲从彩电盒子里飘出,现场瞬间安静下来,各个伸长脖子盯着眼前的彩色画面,盯着盯着魂儿好似飘到上面的主角身上,面对花一般的姑娘全身血液都在沸腾,面对穷凶极恶的反派忍不住握紧了拳头。一个小时半过后,片尾曲响起,观影的人们才从拳拳到肉的武打和缠绵悱恻的爱情中缓过神来,大口喘着气。
“过瘾,我能在这里待一天。”
“真有这种飞檐走壁的功夫吗?”
“有吧。”
……
就这样,来过的人还想来,呼朋唤友地来,一传十,十传百,富贵录像厅很快成为商业街的热门话题,电影场场满座。
晚上九点,今天最后一场电影刚开场,售票间只有和明朗一个人,他喜滋滋地从抽屉拿出一本《青年文摘》和一支圆珠笔,里头是电影对白,外头是笔头落纸,和明朗耳根清净,目光专注。
陈家贵遇到过几回,戏谑和明朗被书上的酸臭骗了。和明朗嘴上不说,心道没有,现在他随手翻开是贾平凹的散文《丑石》,讲的是一个奶奶家门有块石头,形态怪异,一无是处,奶奶常常骂它丑,却挪不动它。直到村里来了个天文学家,揭开这块丑石叫陨石,是两三百年前落下的天上星。天文学家说:“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正因为它不是一般的顽石,当然不能去做墙,做台阶,不能去雕刻,捶布。”
和明朗深信不疑,外婆就有过类似的话,她说阿朗不是一般的孩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扛,耕不了田种不了地,但一定有干得了的事,而且一定能干好。和明朗旁批外婆不会骗人,外婆健康长寿。
门帘哗啦啦响,两个勾肩搭背年轻人走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和明朗。高个大半个身子压在矮个身上,头发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一根香烟黏住嘴皮,要掉不掉的,用怀疑的语气问道“你就是老板?”
“是吧。”和明朗抬头,不太确定地回答。
“多少钱一张票啊?”高个子问道。
“一场电影一块钱,最后一场开始有五六分钟了,算你们便宜点,两个人一共一块八毛。”和明朗熟练地说道。
“里面有多少个位置?现在还有空位吗?”高个子问道。
“能坐三十多个人,今天应该还有空位,你们两位可以看的。”和明朗说道。
矮个子发出一声惊讶,咬着高个子的耳朵说道:“一场能挣三十块,他们一天八场电影,一个月就是七千多。”
“是不少,进去看看再说。”高个子说完,大摇大摆地往里走。
“两位,先买票。”和明朗伸手拦住说道。
矮个子重重拍开和明朗的手,张牙舞爪地说道“这是富哥,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你几个胆子跟他收钱。”
“看清楚了,富哥好,看电影要收费,一块八。”和明朗依旧执拗地说道。
高个子从矮个子身上离开,一双三角眼盯着和明朗看,突然来了兴趣,伸出一只指关节被熏黄的手,捏了捏和明朗白生生的脸蛋,摩挲着指尖说道:“我带着一群兄弟野惯了,对不住,要钱是吧,给你。”
说完高个子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两块钱,在和明朗面前抖了抖,和明朗刚要接,高个子又突然把手举高,让和明朗抓了个空,接着反复几次,急得和明朗上蹿下跳。
高个子又一次举高时,被门外伸出的一只手拽住手腕,使了几下劲没有挣脱。高个子顺着这只青筋暴起的手臂往上看,和陈家贵四目相对,整个人粤剧变脸似的,突然谄媚起来。
“贵哥!好久不见,原来你在这里潇洒啊。”
“李富,我都不知道你麻将不打,电影不看,在这里戏耍人家老板。”陈家贵用力捏了捏李富的手腕。
“哎哟喂,哪敢呢!就是看这个靓仔生得好,闹着玩呢。贵哥松手,我这就买票。”说着,赶紧把钱递到和明朗手里。
陈家贵拿出半包红梅烟塞到李富胸口的兜里说道:“电影票钱给人家,我这烟送你抽,但以后来看电影记得买票,不准欺负人。”
李富收了烟,嬉皮笑脸地把手搭在陈家贵肩上说道:“贵哥大半月不和我们打牌,原来忙着到处做好人好事。”
“滚滚滚。”陈家贵他挡开李富的手,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他忍不了李富口里的腐烂气息,像死老鼠味。
“男生长这么俊,下次再来找你。”李富在和明朗的屁股轻轻拍了一下,意犹未尽地说道:“贵哥,那我进去了。”
和明朗嫌恶地拧了拧眉,退后一步回到柜台平整手里的纸币,小心放入抽屉,用镇纸压好,才顶着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对陈家贵说道:“好险,差点亏了两块钱。”
陈家贵责怪地说道:“刚才怎么不报我名字,差点白白被人耍了。”
“贵哥你开录像厅的事,要是被家里知道就麻烦了,他也没打我,我觉得我可以应付的。”和明朗像犯错一样低声说道。
“你可以不说我是老板,就说你是我罩着的人不就好了。”
“下次记住了,贵哥你进去继续看电影吧,外面我守着。”
“你说话硬气点,这副样子,就怕报我名字别人也不信。”
陈家贵叹气,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张浅绿色的纸,举到灯光下仔细端详,然后对着上面的“个体工商业营业执照”亲了一口,递给和明朗说道:“一直忘记拿过来,你好好藏好,别被不相干的人看到。等有穿制服的人来检查,你再拿出来,有什么事让他们来找我。”
“我知道了。”和明朗接过收在抽屉锁好。
“生意太好了,凑凑再买一台彩电,两部一起放,然后再招一个人,和你换班。”
和明朗边摇头,边凑近陈家贵悄声说道:“贵哥,先别花钱,我的工钱也不急,开业到今天一共收入1394元,你先把钱全部放回家里吧,免得被发现。”
陈家贵摇摇头说道:“痴线,现在放回去一部分数目对不上才容易被发现。”
“可是,贵哥,我不想当老板,还是你来吧。”
“你成条水鱼咁,这世道,还有人不急着要钱,不想当老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