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神医往事
秦敬泉也不以为意,刻意压低声音对身边人道:“真是大师风范,穷理尽性,格物致知。”
陈家旺初见这老者,和普通人并无二致,甚至精神还有些萎靡。但一谈起医学病理,则神情专注,医学典籍、典故随手拈来,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大师气度。
薛乙边谈边口授药方,喻昌执笔记录,偶有疑惑,薛乙详加解释。陈家旺在一旁,听到他们讲到大剂参附汤救急,什么生黄芪、当归尾、赤芍、地龙等等,又是红花、干姜、炙甘草,补阳还五汤、四逆汤等等,感到玄妙无穷。虽然听得云山雾罩,却直觉面前这老者医道精深,心中十分钦佩。
药方开出,薛乙言道福伯病情严重,延误不得,后续治疗尤为重要,请秦敬泉将福伯送至太医院开设的惠民药局就近随诊。秦敬泉嘱咐胡管家一一照办。
诸事忙毕,秦敬泉请他们到垂柳堂饮茶。书房出了这件事暂时关闭,陈家旺关心福伯的病情,便随大家一起回到垂柳堂。
宾主落座,胡管家递上茶,薛乙讲了半天正有些口渴,他小口品尝,赞一声“好茶”,忍不住一口气饮干。
秦敬泉道:“薛神医真是识货之人,这是杭州当地朋友相赠的西湖狮峰山的龙井茶”,转头对胡管家道:“你吩咐下去,将龙井茶叶和那把紫砂壶取来,回头让薛神医带走。”
薛乙道:“治病救人乃是医家本分,再者你我相识多年,不必客气见外。”
王敬得插话道:“薛神医有所不知,我们这里的龙井茶可和别处不同,只怕大内皇宫,也不一定据有”,他笑道:“地方官都是以春茶中的明前龙井进贡御前,取明前茶芽叶娇嫩、叶质柔软、清香宜人,品质佳的缘故。薛神医现在饮的龙井,是春茶中的“社前茶”,比“明前”更早半个月,这时龙井芽尖初绽,尤为细嫩和珍贵,个中的仙灵高爽之气,确实非其余时节可比。因之量少难得,地方官可不敢进贡社前龙井,万一天子喝出兴致,让他们上哪里找那么多社前龙井?”
听他这么一说,薛神医低头再看掌上茶碗,果然笋芽嫩绿,汤色清亮,香郁若兰。
此时,胡管家已小心翼翼将紫砂壶呈到薛神医身前。
薛乙看那紫砂壶形制古朴,胎骨泥质细致莹洁,色泽和润,整体形状做成一个寿桃形,壶钮由大寿桃和桃叶缠绕而成,栩栩如生,壶身有楷书“书翰长寿”四字,一看就是贵重之物。
王敬得道:“这把寿桃壶是名家董翰得意之作,刻意精选紫砂细泥胎料制成,十分难得。”
薛乙拿起紫砂壶,壶底果然有董翰落款,抱拳道:“老夫不知掌门馈赠如此珍贵之物,让老夫受之有愧。”
秦敬泉抱拳回礼,道:“有价之物,难抵无价之人。薛神医救治百姓,活人无数,又淡泊名利,不事张扬。世人只知江南织女手指灵动,芊芊如画,却不知薛神医一手金针飞度,专门渡人劫难,积善积德,天下无双。区区一茶一壶,又何足道哉!”
薛乙连称惭愧,道:“掌门过誉了。医术博大精深,老夫只是略窥门径而已。”
王敬得道:“薛神医不必过谦,神医的‘心细、眼明、手快、针准、药精’,江南上至公卿、下至小儿,哪个不晓?”
薛乙道:“黄帝内经云:‘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老夫承先哲明训,以一点微末医技,悬壶济世,是本分之事。况且老夫已年迈老朽,凭一己之力难救天下病患,老夫每念及此,心中不安。至于这点雕虫手段,不值一提!”
秦敬泉闻言感慨道:“薛神医不以医技自矜,不为名利羁绊,不闲议是非,辞院使之尊而励志救天下苍生,凡有请召,不论昼夜寒暑、远近亲疏、富贵贫贱,闻命即赴,有古贤者之风。我辈之人当学薛神医,务必以济世为良,日日精进,不可恃技而骄。”
薛乙当年被封为太医院院使,后来却厌倦了在太医院的生涯,辞官归隐。他自重名声,医术虽高,却不喜夸耀,秦敬泉这话正合他心意。他微微颔首,道:“掌门高论,正是至理。艺分三百六十行,每人都各有所长,哪能妄自尊大或者隐技自珍!”
二人互相推崇,谈的入港,薛乙趁兴道:“诸位都知道老夫姓薛,名乙,可知道名字的来历?”
一般人姓氏从父,名字也是父母长辈所起,薛乙这么问,定是别有缘故。
众人静静等候下文,薛乙饮了口茶,道:“当年我年轻气盛,仗着有些本事,也闯出了些名头,旁人奉承,我便自许自负,自以为医术无双。可笑我当时少年意气,目空一切,有一次酒后乘兴,便把名字改成了单个的‘一’字,意味天下第一,从那时起,我就叫薛一。”
金陵城中,相熟的朋友称他薛院使,或干脆就称呼他薛神医,不仅本名薛乙很少有人叫了,更不知道原来的名字叫薛一。秦敬泉等和他相交多年,也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有一年,我云游到了辽东,在当地好友处盘桓游乐。好友当时任辽东都司都指挥同知,我们每日逍遥,日子十分自在。适逢国境对面朝鲜平安北道观察使派人来邀请好友过江赴宴,他盛邀我一起随行。我左右无事,又生性洒脱,喜好游历,就和他一起过境去了朝鲜”。
薛乙又解释道:“朝鲜是我大明藩属国,两国交好,边境安宁,朝鲜官员也以结识上朝官员为荣,我那好友职司边境事务,二者间常有往来”。
薛乙接着道:“当晚,宾主把酒言欢,共叙两国交好之谊,畅谈朋友之情,很是欢愉。酒到中途,突然有人来报观察使的老母亲病重,观察使便抱歉告退,到内堂去看他母亲,让副手陪同我们继续饮酒。过了一阵子,观察使满面愁容,匆匆赶来,言道老母突然病危,不能再陪我们了。我那朋友闻言道,现成名医在此,一力推荐我去瞧瞧。观察使见状也来极力相邀,我仗着艺高胆大,也并未推辞。”
薛乙叹了口气,道:“我到后堂,一搭脉,脉象症候是脏腑虚弱,气血不充,脉气鼓动乏力,尤为险要的是脉率无序,脉形散乱如屋漏残滴,良久一滴,此为无神之脉,主病情凶险难治。虽两手寸口脉象尚有微薄力量,但她年事已高,平时又养尊处优惯了,机能衰减,实无救治可能。当时我把病情如实相告观察使,又开了剂方子,告诉他其母已病入膏肓,这剂方子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再延长些日子而已。从来病人亲属都是期盼大夫能手到病除、妙手回春,那观察使之前听都指挥同知吹嘘我医术通神,心里抱有极大期盼,听了我的话很是失望,口中喃喃道要请朝鲜内医院的御医前来诊治。当时我听了心里极不舒服,以为观察使再请旁人前来诊治,就是瞧不起我。当时我就和他打赌,天下再也没有人可医治他老母,否则以后天下就没有我这号人物了。”
薛乙一口气说了许多,有些气喘,喻昌急忙跑到他身后,替他轻轻捶背。薛乙呵呵笑道:“人老了,不中用了。神医能医人,却不能医己,能治天下之病,却不能治岁月无情。唉,人老无用,去日无多矣!”
秦敬泉听他说话有些伤感,岔开话题,吩咐胡管家上前添加茶水,微笑道:“神医这么些年容貌神态都没变化,身体可健壮着呢。”
薛乙道:“掌门宽慰老夫,老夫心中有数。近来自感精神萎顿,生机消减,知天命矣”!
喻昌急道:“您老医道如神,定能长命百岁”!
薛乙叹口气道:“傻孩子,我倒不是胡诌自己。你可见过天下有长生不死的人?我号称‘神医’,岂能不知自己体内气血运行变化?世道沧桑,人寿有限,这也是自然天理。”
他见喻昌急得直欲掉下眼泪,爱怜的道:“你这孩子,就是心地太善良。好啦,不说这个了,咱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说到您和观察使打赌。”
“嗯。观察使急忙向我赔不是,言道绝没有轻视上国名医的意思,并安排副手从第二天开始陪同我们在附近胜地游览。我既下了赌约,也想等等看结果,就和好友一行随同陪同的官员四处游览朝鲜风景名胜。一路上有消息传来,观察使请来了汉城专门替皇上治病的内医院的金御医,不过我自信满满,不信这个金御医还能有更好的法子。果然后来消息传来,金御医同样也是毫无办法。过了半个多月,好友出境已久,再不回辽东怕有不便,我也惦记着赌约结果,就一同回到了观察使府邸。谁知道,这次却碰到了蹊跷事。”
说到这里,薛乙两眼出神,遥望厅外,似是当年情景又回到了眼前。
注:《大明会典》记载,太医院为正五品衙门,现在影视剧里统称为太医、御医,实际上是分职务级别的。最大的官叫院使(就是院长);下面的副院长叫院判;再下面的叫御医;再往下叫吏目;再往下设医官、医生、医士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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