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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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莺梦

“嘿,你在发什么愣啊?”,陈家旺一抬头,小纤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前,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十分关切。

双姝没想到这么快书房就安静了下来,很奇怪陈家旺用了什么法子。小纤出来打探情况,瞧见陈家旺脸色苍白,她却不晓得此时陈家旺刚刚经历了几番天人交战,实是他人生重要成长之时。

有些人过了很多年也不一定能长大,有些人一刻间就长大了,有些人经历了一些事长大了,也有些人为了另外的人而成长。

小纤见他精神不佳,有些担忧,道:“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差?”

陈家旺反应过来,低下头双手用力在脸上揉了一把,再抬起头时,已经面带微笑。母亲曾经讲过,男子汉大丈夫没有过不去的坎,心情再差,也不要放在脸上,没有人喜欢看你的苦脸。

陈家旺微笑道:“午后没什么事,犯了阵迷糊。正做着美梦呢,小纤姐一来喊破了。”

小纤见他神色如常,放下心来,笑道:“看你脸上忽红忽白的,心里有鬼,是不是怪我打破了你的白日美梦啊?”

“好不容易做了个美梦,身边又是黄金珠宝又是蟠桃琼浆,还飘来了一位仙女,可惜正在这时梦醒了”,陈家旺故意苦着脸道:“正准备恼火呢,一看是小纤姐来了,哈哈,原来是真仙女驾临,那可比做梦美得多了。”

小纤脸一红,道:“莺梦姐才是仙女呢,我哪里算得上了,尽会骗人”,可是听他这么讲,心里还是甜滋滋的。

“莺梦小姐自然是仙女,你和她情同姐妹,是小仙女。我看七仙女多半是传说骗人的,哪来那么多仙女,世上就只有你们二个仙女了。”

小纤小巧的鼻子调皮的皱了皱,道:“你这就是井底之蛙了。像这次我们到京城,太师叔府上的舞衣小姐表姐妹,都是了不得的美女呢。”

陈家旺抓抓头,有些不信。梦儿自然是仙女,小纤也是眸似点漆、楚楚动人,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人可以和她们相比。

小纤伸出葱玉般的手指在脸颊上刮了刮,道:“你看上去敦皮厚肉,像是个老实人,可说到仙女,就分心了,心思也不知道在哪儿了。”

陈家旺听她语带调侃,笑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其他仙女是做不得数的。眼前有真仙女在,自然心就飞啦。”

也不知道为什么,陈家旺在小纤面前轻松自如,谈笑大方,和面对莺梦的感觉完全不同。

两人笑闹了一阵,小纤还是有些担心,道:“刚才我来的时候,看到你脸色很差,没事吧?”

“本来是有事的,坐在这里一个人孤单凄凉,小纤姐又不来看望,于是就心里冰冷手脚寒凉。小纤姐一来,那就没事了。”

小纤笑道:“想不到你还会打蛇顺杆爬,那我这就去禀报小姐,以后少陪她,多来陪陪你”,作势就往书斋走去。

陈家旺见她脚步不停,虽然明知她是在开玩笑,心里还是有些慌,追上两步道:“小纤姐饶命啊,哪敢真让你来陪。”

小纤捂嘴一笑,掉过头道:“跟我来吧,小姐要问你话呢。”

走到书斋外,陈家旺调匀呼吸,放轻了脚步。

书案上铺着一张雪白的画纸,莺梦正低着头,手提画笔,端目凝神。房间很是温暖,也许是担心衣袖沾染了墨迹,莺梦挽起了衣袖,露出一截洁白的小臂,在画纸的映衬下,更显得光洁炫目。

陈家旺不敢再看她,定定神侧身向画纸看去。

但见画中闲云悠然、苍松迎客,青山重叠、飞瀑流泉。一名放牧者引马驻足,在瀑布积成的山泉边持刷清洗骏马。牧者轻抚爱马,神情欢喜,马儿肥硕雄骏,昂首嘶鸣,腾骧千里之势跃然纸上。

陈家旺忍不住赞道:“好笔法、好画工。”

莺梦淡然一笑,搁笔不应。她自小奉承话便听得多了,便是比这动听百倍,也是见怪不怪,早已习惯。

小纤在一旁笑道:“你还没看清,便连声夸赞,可也太庸俗了吧?”

陈家旺道:“这是真心话。小姐这幅画,构图妥帖精妙,虽然咫尺画纸不逾寸,却仿佛高山流泉扑面而来,古木气息充盈室内。”

他这话文绉绉的,和莺梦平时听惯的吹溜拍马大不相同,显然是真心话,不是随口逢迎,点出了画作的精髓,也正是莺梦得意之处。

莺梦“咦”了一声,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想不到你有如此见识”。她退后一步,看看画纸,摇摇头轻叹道:“可惜和衣衣姐相比,还是差了这么一点。这幅仙山饮马图,在衣衣姐手里,马鬃如松针,根根清楚,牵绳虽然细如蚕丝,也是齐齐排列,丝毫不差。这细微周到之处,才看出了画者用心之处。”

她说到此处,秀眉微蹙,伸手取过画纸,准备将它团起作废。

陈家旺急忙拦着道:“小姐此话值得商榷。依家旺看来,这幅画放马南山、清雅洒脱之气已然跃然纸上。我虽然没见过小姐所讲的其它画作,但依我看来,小姐这幅画浑然一气,有其形更有其神。”

莺梦“唔”了一声,转头看他,眼光灵动、黑白分明。

陈家旺目光不敢对视,指着画道:“小姐这幅画匠心灵构,用笔清秀传神。画中马肌肤纹理、骨骼质感疏密尽意,如一匹杭州绸缎于润泽中显现出光滑质感,旁边的放牧人一派怡然自得,二者皆生动传神,令观者陶醉其中。如过分刻意追求马的形貌体态,甚至苛求马鬃、牵绳都丝丝不差,不免有得微末局部而失意境、去风骨之嫌。”

莺梦沉思片刻,忽然拿起笔,重新在画上勾勒起来。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方抬起头道:“你说的不错,我又重新试过了,即使工笔描绘出再精细的马鬃缰绳细微之处,毕竟与整体无关,还少了一份通脱放达的韵味。”

小纤插嘴道:“衣衣姐画工虽精,可毕竟是东洋扶桑女子,她自己也承认扶桑画技还是从我们这里传过去的,自然不如小姐了。”

莺梦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衣衣姐确实讲过,扶桑十分重视微末细节,纤毫处无一不是穷尽极致,只是少了一份开阔的气势。不过人家以咱们汉、唐为师,几百年下来未必不如咱们呢。”

她微笑向陈家旺道:“先前还不知道你有这些本事,可真是埋没委屈你了。”

陈家旺大惭,道:“实在不敢当,只是幼年时短暂的学了些皮毛,刚才一时嘴快,一点粗浅陋识,让小姐见笑了。”

莺梦奇道:“你刚才所言不是一般的人云亦云,确有真知灼见。不知是拜在哪位丹青高人门下?”

陈家旺道:“幼年时,先父的一位挚友曾经来家里盘桓了些日子。当时先父逼着我向他学书法学绘画,说是机会难得。可惜过了一年左右他就走了,后来种种缘故,我也没再继续习画了。”

他见莺梦歪着头认真听着,显得很感兴趣,接着道:“这位前辈大有文采,诗书绘画无一不精,先父尊其‘天纵英才’”。

莺梦点点头,道:“你在人家门下不过暂时学了一段时间,就能有如此见识,可见这位前辈风采出众,你父亲所言必然不虚。”

陈家旺听在心里,倍感温暖。他的父亲籍籍无名,普通人的说话能有多大份量?可莺梦心细如发,懂得维护普通人的尊严,无丝毫轻视怀疑,令他十分感动。

小纤拍手赞道:“你只不过学了一段时间,点评起小姐画作就头头是道,本事也不简单,起码算是‘地纵英才’了。”

二姝掩嘴相视而笑,顿时满室皆春。

莺梦道:“你言之有物,对我大有启发,不像那些俗人,只会奉承喊好,好在哪里却说不上来,言辞空洞。”

听闻夸奖,陈家旺脸上一红,道:“在这位前辈笔下,梅兰竹菊、禽鸟走兽都信手拈来、无一不画。有一阵子他喜食螃蟹,就专画螃蟹,也是生动有趣的紧。”

“其实前辈画马很少,我也只见过一次,那时年纪也小,可是不知怎地,却记住了前辈说的道理。那一次,前辈喝了酒,和先父两人又哭又笑,两人还拍着桌子,唱一些慷慨激昂的曲子,我也听不懂。父亲身体不好,母亲平时是不让他喝酒的,可这一次也没有劝止,只是暗中偷偷叹气。”

“家中规矩严,小孩子是不允许和长辈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只有等长辈吃完了才能上桌”,想起往事,陈家旺微微笑道:“那时没什么好吃的,陡然见到桌上那么多美食,看到吃不到可馋人了。我也不管了,趁大人们不注意,偷偷溜到桌下,一会儿偷两颗花生米、一会儿又偷个小肉骨头。”

这些趣事,深宅大院里是没有的,莺梦唇角上翘,眉梢眼边荡漾起笑意。

“我啃着骨头,得意忘形之下露了馅,被爹爹发现了,抓过来要打。前辈却大声叫好,道:‘有种够胆,大丈夫就要不拘小节!’爹爹有些尴尬,道:‘徐师爷,这样怕教坏小孩子吧?’前辈大声道:‘人之初都是天性活泼欢乐,到了后来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成不了大事,那些破礼法束手束脚、害人不浅!’”

小纤伸了伸舌头,道:“这位老爷子脾气可真爽快。”

“那位前辈把我拽过去,道:‘我和你父亲都没用啦,你可别学我们活的这么憋屈。男子汉当策马扬鞭、心济天下!’他哈哈笑了两声,以手拍膝,放声吟道:‘青山处处桑梓地,白发根根故人心’。”

梦儿道:“这位前辈性格恣肆,不过率直洒脱,不失真性情,真乃奇人。”

“前辈趁兴取过笔墨,挥挥洒洒画了幅骏马。画的背景和小姐的‘仙山饮马图’相仿,不过前辈的骏马重意不重形,马的面貌反而甚是模糊。我那时跟着前辈学画,虽然时间不长,也能感到画中骏马孤高自傲的神态,即使马儿行销骨瘦,也自昂首向天,有一股透纸而出的凛然气势。”

陈家旺轻叹一口气,道:“我那时毕竟还不太懂,就问前辈,为什么马儿面貌眼睛都是模糊的?如果把它细细描画出来,岂不更好?”

莺梦眼睛一转,拍掌道:“我知道了,你刚才评论‘仙山饮马图’的道理,原来出自这位前辈所传授。”

陈家旺道:“小姐蕙质兰心,确实如此。前辈道,在这幅画中,如果把马儿眼睛相貌都画全了,不免囿于描头画角,反而失了马儿的气势风骨,多笔即败笔。”

莺梦低头自语道:“多笔即败笔…”,沉思良久,展颜一笑,道:“今天大受启发、获益良多,可得好好谢谢你呢。”

她这一笑,眼波流动,嘴角微微向上翘起,容光照人。

陈家旺心中砰砰乱跳,鼻端仿佛嗅到她若有若无的体香,一阵陶醉眩晕,连忙往后退了一步,都忘了客套回话。

莺梦以手托腮悠然向往,道:“不知道这位前辈尊姓讳名,现在哪里?”

陈家旺道:“这个倒不清楚。我也问过几次,先父和前辈本人都避而不谈。曾听先父称呼他为‘徐师爷’,有时候喝多了,自称‘布衣道士’、‘老青藤’。那一餐之后没多久,他老人家就走了,一去不返再也没有一点消息。”

莺梦对这位“徐师爷”十分仰慕,闻言叹了口气道:“大才高士中性格特异的奇人、怪人不少,不过连姓名也不留,也是少见。”

陈家旺道:“是啊,这位前辈可真奇特,一幅画作画好后过不多久往往又撕掉,实在可惜。先父曾经劝过他,可前辈说名都不留了,留画做什么。”

莺梦轻呼一声“可惜”,道:“本来我还在想,如能向你借两幅这位前辈的画作来参考,对我大有裨益。唉!”

陈家旺不忍莺梦失望,迟疑道:“前辈好像确实没留下什么画作,不过既然小姐喜欢,什么时候我回老家一趟,好好找一找。”

小纤道:“师父走了,不是还有你这个徒弟吗?看你说的头头是道,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陈家旺摆摆手道:“这是不成的,俗语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我已荒废很久了。”

莺梦道:“如此看来,你虽然学画时间不长,但也是颇有些心得的,能有这种领悟,着实难得。你曾说之后因故停下不习画了,是怎么啦?真可惜了。”

陈家旺沉默不语,脸上现出落寞悲凉之色。过了一阵子,方自嘲的笑了笑,道:“还能有什么缘故!富学武,穷学文,穷得叮当响,可就什么都学不成啦。”

莺梦怔了良久,缓缓道:“自古富家多纨绔,从来寒门出英才。圣人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然后受降大任。你…之前受了多少的苦,日后就会有多大的福报。”

她心地善良,温言款款如阵阵暖流涌入陈家旺心里。

陈家旺大为感动,心情激荡之至。莺梦除了宽慰之外,更高看一眼,以“英才”相喻、以“圣人”之言劝勉自己。而之前无论是几位师父,还是常志捷、单思南等同门师兄弟和好友,待他虽然是关照有加,但却少了这份器重和瞩目。

他心情激动,抱拳行礼道:“小姐良言,令家旺感动于心。日后当尽心努力,希望能有机会回报小姐今日的好意。”

“你是霹雳堂的准弟子,在这里无须拘谨退让,别再称呼‘小姐’了,就喊我名字吧。”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色光晕。鼻中嗅到她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处子体香,陈家旺醺醺然中,耳边听到她娇柔的声音道:“我叫秦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