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御厨张
到了初一，大早放开门炮仗，各人衣冠一新，互致问候，往来拜年。
霹雳堂是江湖大帮，又是生意巨擘，来来往往拜年的人络绎不绝。一连忙了好几天，此间还有敲平安钟、迎财神等活动，虽然是过年，秦敬泉等人却十分忙碌。
正迎来送往之际，丫鬟向秦敬泉禀报：老太太从昨天开始茶饭不思，到现在已经连续三顿没有进食了。
起初老太太怕秦敬泉担心，还不让告诉他，今天早上服侍的丫鬟看看不对劲，赶紧报告了掌门。
秦敬泉大惊，以为老太太生病了，赶紧派人去请薛神医。可巧薛神医到外地走亲访友去了，又派人请来薛神医的首徒许道亮大夫。
许大夫诊断后称老太太身体没有毛病，就是人年纪大了精力衰弱、没有胃口，属于自然现象。
其实老太太半年前就已经有这个情况了，当时请薛神医调理好了。如今复发更加严重，半天才喝上一口水，什么饮食都不想碰。
许大夫思索良久，开了副理气消食的方子，可老太太连水都不大喝，汤药更是难进，勉强喝了下去，也没有任何效果。这一来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想了半天还是唯有从饮食上着手，让老太太开口吃点东西，才能徐图恢复。
秦敬泉急传内宅大厨，可怜大厨使出了浑身解数，做出了各种花样，老太太就是没有一点胃口。
再传外宅的几个厨子，还是一样。府里十多个厨子挠破了头也没做成一样可以让老太太开口的饮食。
消息传出，众弟子门人也炸了锅，各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思索了一阵，汤召坤道：“前几年我到南方去吃了一道菜，到现在都回味良久，想起来就馋涎欲滴。菜名叫…，一时忘了，容我细想想。”
周心勤打断道：“这道菜用的是什么食材？”
“有海参、鲍鱼、蛏子…，用老母鸡高汤，还有…”
尚未说完，便被周心勤一顿臭骂：“老太太常年吃素、油腥不沾，你出的什么鬼主意？”
胃口不开，还常年吃素忌荤，这哪里还有食欲？众人暗暗叫苦不迭。
有人提议从菜肴的品像上着手，来吸引老太太；有人提议增强菜肴味感…，可大家都是门外汉，纸上谈兵作用全无。
有人言道川、滇之地有一种特殊的菇，别处所无。此菇生长在松树根下，人眼看不见，得靠狗鼻子去嗅出来，味道鲜美无比，定能让老太太胃口大开。
周心勤一巴掌扇了过去，道：“等从老林子里挖出来再运过来，老太太早成佛了。”
府里的厨子不管用，只有从外面请人了。几个师兄弟一合计，派人将金陵城“妙香斋”、“静悟坊”、“紫竹林”等几家最知名的素食店厨师请来，大家各献所长，可老太太还是全无胃口。
有人提议既然名厨不管用，或许高手就在民间。秦敬泉当即派人四处寻找有一技之长的厨子。一时间马蹄翻飞，霹雳堂门前往来穿梭的尽是高矮胖瘦的各色厨子。
可惜人多不见得成事，老太太一如既往还是老样子。
秦敬泉急得上火，唇边燎起了水泡，服侍在老太太身旁的莺梦也憔悴异常。
一时间大家都束手无策。到了此时，富也罢、贵也罢，统统无用，正所谓富贵浮云，众生平等。
老太太本人倒还淡然，身体虽然更加虚弱，但头脑一直清醒，神情镇定。不过作为子女的可闲不下，只要有一点办法都不可能束手待毙。众人努力寻访各种线索，可两天下来，能想到的办法、请来的人最终都是毫无效果。
到了第三天，秦敬泉正在忧心忡忡，胡管家持贴言道季府尹相邀。
原来此事传到了季府尹耳朵里，季府尹想到了曾在京城服侍过先皇的御厨张，如能请动此人，老太太的事当不在话下，故特意推荐给秦敬泉。
秦敬泉当即跨马直奔金陵衙门，也等不及行礼叙旧，进门就问详情。
原来这御厨张在御膳房中专做各类素食，曾多次参与操办宗庙四时祭祀的供奉。因见多识广、厨艺不凡，久而久之人皆忘其本名，尊称其为“御厨张”了。后年老回乡，现在就居住在金陵城郊。
秦敬泉大喜，想那京师本就是繁华之地，天下各派美食荟萃，御膳房更是专司帝王膳食，不信就找不到可让老太太开胃的菜肴。
不过季府尹有些顾虑，不为其它，而是这御厨张脾气大，轻易请不动他，不少达官贵人就碰了一鼻子灰。
秦敬泉有些不以为然，谢过季府尹，匆匆赶回府，请翟敬承携重金亲自走一遭，自己坐镇府内，继续统筹各项事务。
过了一阵，翟敬承那边传来消息，御厨张果然以年高眼花力竭等为借口，托词不来。好话说尽、重金相劝也不管用。
与此同时，这边也没有厨子肯上门了。金陵赫赫有名的厨师全数败下阵来，一般厨师就更加没有信心了。
这虽然不是重病，可棘手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天下之大，必有奇人异士可做出珍馐美馔，可是难就难在找不到也等不及，这种情况比得了不治之症更加令人揪心。
眼看时间一分一毫流逝，秦敬泉再次喊来在府上的众弟子门人、管家护院商议。
众人七嘴八舌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商量来商量去，目前唯一的希望只有着落在御厨张身上。
周心勤道：“老太太的事等不及，既然御厨张软硬不吃，也就别怪我们。弟子以为：胁迫也好、捆绑也罢，先强行把他弄进府里，不怕他不低头。”
陈家旺劝道：“恐怕不妥。这样做自乱章法，更添变数…，”
周心勤打断他的话，斥道：“你懂什么？事急从权，当果断决然，怎能婆婆妈妈？”
陈家旺道：“即便御厨张来了，事情就一定能迎刃而解？之前请来的‘妙香斋’、‘静悟坊’、‘紫竹林’可都是名头极响、誉满金陵的。来而无用，岂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据说御厨张年事已高，再用强力，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退一步说，即使人弄来了，那也必然激得他心生反感，人在曹营心在汉，怎么可能一心一意做出好东西？到时候他轻轻一句话：众口难调，千人千味，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秦敬泉明白他说的在理，长长叹了一口气。
周心勤哼了一声，道：“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说了一大通，你有什么办法？”
大家众口纷纭时，陈家旺已经进行了思考，当即道：“御厨张是季府尹推荐的，循着这条线打听下去，找到对御厨张有恩情的人，再辗转托人疏通关节。此外，翟师父现在当地，可以购置礼物就近拜访御厨张的长辈、族长，通过他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请他出山。”
秦敬泉道：“不错，差点忙的乱了章法，幸亏家旺提醒。”
果然，季府尹有个幕僚称李巡抚曾有大恩于御厨张，当年御厨张家中有个晚辈犯了事，多亏李巡抚从中帮忙。获悉此情，秦敬泉疾赴巡抚衙门，言明前后经过，请李巡抚修书一封致信御厨张。李巡抚一口应承。
翟敬承这一路也进展顺利，请动了族长出面劝说御厨张。
多方合力，到了傍晚，翟敬承那边传来好消息，御厨张已同意出山，而且当晚就赶过来。
不过御厨张规矩甚多，开列了长长的单子，每一种食材都有严格的指定要求，十分精细。此外，还要求霹雳堂供奉八大仙、三宝像和祥瑞兽，在御厨张做菜时，还要点燃檀香，演奏“八音”乐曲，以烘托气氛、愉悦心情。
只要能有效果，规矩再繁复再怪癖，对霹雳堂来说都不是事。秦敬泉一声令下，时间不长一应物事都已全部安排到位。
过了大半个时辰，御厨张的一个侄子、二个徒弟已经快马赶到，替御厨张先行准备各种材料。
老太太念佛吃斋十分严格，认为染了荤腥，即有损精诚、难以通神，故平日不沾半点荤腥。她拥有专门的厨房，灶台、刀具、锅碗、蒸笼等等也是单独的，这段时间所有外来的厨子都要搜身，严防夹带荤腥之物。
胡管家对来人好言好语打招呼，搜过身后送上红包压惊，将三人带到后宅厨房。
算好时间，三人提前开始备菜。洗菜、烧水、揉面…，但见刀具上下翻飞，切、剁、削…行云流水、有条不紊。
秦敬泉见状，这才稍稍安心。
又过了半个时辰，翟敬承陪着御厨张终于赶到。秦敬泉率众弟子门人夹道欢迎。
这御厨张身材削瘦，身穿青兰色长袍，头戴南华巾，脚蹬一双船形云鞋，颌下三缕清须飘飘扬扬，不像厨师，更像是个道士。
四下一片“嗡嗡”赞叹之声，所谓异人有异像，御厨张果然不同凡响，老太太看来有希望了。
秦敬泉将御厨张迎到垂柳堂，亲自奉茶。趁着还在备菜准备的功夫，将老太太的情况仔细讲了一遍。
御厨张简单问了之前请来哪些厨子、做了哪些菜肴，便闭目不语。
此时万千希望只系于一身，秦敬泉心下忐忑，忍不住开口问他有什么安排，准备从何处着手方有把握。
同来的御厨张的儿子十分自负，道：“当年宫中素食大多出于家父之手，三宫六院的嫔妃、司礼监、尚宝监的各位公公都十分推崇，尚膳监的管公公更是须臾也离不开家父…。”
御厨张插话道：“过往之事，不提也罢，再说宫中名厨济济，也不止我一人”，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当年先皇尊道修玄、沐浴斋戒时，确实喜欢老朽做的素食，也因此多次命老朽侍从随驾，陪着一起随同修道炼丹。”
他眼睛半开半合，道：“虽然皇恩浩荡，可是没有自由身，倒不如市井百姓随意自在了。”世人想见皇帝一面难如登天，他这样一说，旁人顿时肃然起敬。
一片奉承夸奖声中，御厨张道：“时过境迁，廉颇老矣，老朽剩下的这点微末之技，久已生疏，恐怕已不入高人法眼喽。今日仓促成行，希冀能侥幸不辱使命，既报抚台深恩，又交豪杰之士。”
众人心下暗赞，这御厨张不愧是紫禁城里出来的，用词、说话极有章法，神态语气常人不及。
说话间，准备工作已经做好。御厨张边起身边问他儿子道：“家伙都一并带来了吧？”
“糟糕！来得太过匆忙，只顾着和老爷子赶路了，刀具、面杖、蒸笼这些都忘带了。”
御厨张怒道：“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忘？”脸一沉，将儿子好一通训斥。
秦敬泉连忙劝解道：“老爷子息怒，区区小事不值得动肝火。这些厨具都是现成的。”
御厨张叹了口气，道：“你们有所不知，用了几十年的家伙，闭上眼睛都有手感，做出来的东西大小、轻重、火候才能随心所欲恰到好处。其它都还罢了，这蒸笼是用倭国的樱花木皮一针一线缝合出来的，不用这蒸笼就没有那个独特的味道。哎！”
再回去取已然来不及，秦敬泉道：“时辰不早了，还请老爷子勉为其难，早些施展身手。”
御厨张摇摇头道：“不急，老朽得先焚香拜祖。非虔诚之心不能调和百味，这是当年在宫中服侍先皇时坚持下来的规矩。”
当下秦敬泉陪着他敬奉了八大仙、三宝像和祥瑞兽，并弹奏起早已准备好的“八音”乐曲。
一切妥当之后，御厨张方才洗净手走进厨房。众人见他的神情姿态、一举一动好一派仙风道骨，皆赞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