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黄泥拱笋

红烛高照，夜已深。王敬得劝道：“师兄，让大家先去休息吧，你也去歇一歇。御厨张走了，不代表没有希望，咱们徐徐商议，总能有法子。”

这么干耗着也不是个事，秦敬泉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众人一走，武长信和几个杂役开始清理收拾。角落里还放着“四四全席”的食盒，花了高价做的菜肴如今无人问津。新春习俗，剩菜是不能往家里拿的。这些菜虽然基本没动，也是剩菜，几个人直呼可惜。

正在忙碌时，陈家旺走了进来。武长信以为他是来帮忙的，道：“没多少事，不需要你帮忙。”

陈家旺道：“平生没见过御厨做的菜，刚才没看仔细，心里很是好奇，想再看看。”

武长信以为他肚子饿了，笑道：“是不是饿了？我年轻时也是这样，才吃饱没走几步又觉得饿了。你等等，这里忙完了我拿到厨房给你热一下。”

陈家旺道：“不是，我就是想看看”。武长信点点头，继续忙自己的事了，陈家旺快步走上前仔细端详。

御厨张做的每一道菜看上去都是一种享受，很多人一辈子可能都不会见到、也不会想到世上还有如此精致、惟妙惟肖的素席。

他端详一番，又拿起筷子尝了尝。“孔雀开屏”看似鸡肉，嚼几口便尝出来原来豆制品的本味了。

陈家旺尝了一圈，总感觉哪里不对。他下意识的又夹了一块“鸡肉”，突然之间想起来“鸡肋”二字。这“四四全席”正如鸡肋一般，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啊。

陈家旺和武长信打了个招呼，低下头默默回到房间。一躺在床上，眼前就浮现出莺梦消瘦清丽的容颜，再想到老太太的慈祥仁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醒来一睁眼，莺梦、老太太、御厨张、“四四全席”的菜肴便如走马灯般在头脑中盘旋。陈家旺烦闷难安，边穿衣边在房间来回走动，心中一股烦躁之气窜上蹿下，走到门边，险些被门旁的麻袋绊了一下，忍不住用脚狠狠踢去。

麻袋里骨碌碌滚出一只肥大竹笋，围着陈家旺脚边滚了两圈。

陈家旺想起来这是柳伯送来的家乡特产“黄泥拱笋”。他抓起竹笋放回原处，手指碰到竹笋，刹那之间灵光一闪，想起了小时候有一年夏天，在村头老槐树下摆龙门阵时，父亲曾说过的一件轶事，顿时冒出个想法。

陈家旺平静了一下心情，坐下来仔细推敲了一番。办法虽然冒险，但如果顺利，说不定可以挽救老太太。

他在脑海里前后过了一遍，推敲好了细节，又找到武长信商量了些具体琐事，计划已定直奔垂柳堂。

垂柳堂上，秦敬泉和王敬得正在议事，周心勤、胡管家陪在一边。

秦敬泉看到陈家旺，叹了口气，道：“这里也没有你们什么事了，过节出去散散心吧。”

周心勤道：“小姐这两天形销骨立，也得出去转转才好。要不弟子带两个人陪小姐走走，排解一下烦闷？郁结在胸，对身体不好。”

秦敬泉道：“也好。梦儿这几天脸色很不好，我让她去逛逛灯会，她也不肯，你再去劝劝看。”

周心勤答应一声，起身去找莺梦。

秦敬泉叹了口气，对王敬得道：“可惜费了那么大周折请来的御厨也不济事，看他谈吐不凡的模样，本来以为有指望了。”

王敬得道：“当年先皇崇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宫中上上下下都专修青词，一心修道。我打听过了，有人称御厨张那时就戴道冠、穿道袍，言行举止居然学得和三清道士一模一样，因此得到先皇赞赏。此人名声在外，厨艺也确实不错，但恐怕道学更要超过厨技。”

二人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荒谬。秦敬泉道：“事情过去了，不谈也罢。哎，不知道老人家还能撑多久？”

王敬得道：“师兄，江南江北各大帮派我也都派人捎信了，一有消息立即就会传过来。”

秦敬泉“唔”了一声，道：“你和他们打个招呼，只要有人能救老太太，咱们重金酬谢，以后有用得着霹雳堂的地方，咱们两肋插刀相报。”

他长长叹了口气。江湖上的朋友同气连枝，冲冲打打不在话下，但这种考究的事多半做不来，希望渺茫。

王敬得道：“昨晚御厨张一走，我也派人去沈师叔那里报信了…。”

其实这不过是心理安慰而已。先不说京师能否找到合适的厨师，便是这千里迢迢的路程，也绝无可能赶得及救援。

一旁胡管家劝道：“掌门，你先用些早餐吧，身体要紧。”秦敬泉摆摆手，沉默不语。

王敬得劝道：“师兄，你已经竭力了。万事岂能遂人意，但求尽人事、安天命。”

他看看秦敬泉欲言又止，秦敬泉道：“咱们师兄弟之间，有事直言。”

王敬得道：“老太太这个样子吉凶难以预料，咱们是不是要留一手？像寿衣…等等身后事，也该提前有个计划。”

秦敬泉满脸怆然，静默半晌道：“愚兄心情烦乱，请师弟去准备吧。”

陈家旺在一旁心中砰砰乱跳，毕竟自己的这个计划太大胆冒险，虽然考虑了诸般事项，但难说就是万全之策。此时不吭声最是保险，谁也不会怪罪自己，可如果主动请缨，万一事情不成，那罪过就大了。事成不见得飞黄腾达，事违则后果难料。

正左右为难之际，无念口宣佛号走进垂柳堂。他听闻秦敬泉形神憔悴，特意前来劝慰。

无念口念佛号，陈家旺身子一震，刹那间当日佛音在耳：“但行善事，莫问吉凶”，不禁为这一刻的犹豫而脸红。

他鼓起勇气走上前，向几人分别行礼后道：“禀掌门，老太太的事，弟子愿意试一试。”

秦敬泉刷的抬起眼皮，道：“是哪里的名厨，快快请进来。”

陈家旺道：“不是从外面请的，是、…是弟子本人。”

众人一时间都没会过意，目光一起瞧向他。

陈家旺道：“弟子在乡间时，曾经学过祖上传下来的一道私家菜。如果掌门恩准，弟子愿竭力一试。”他担心被一口回绝，故意讲是祖上传下来的菜，也是自抬身价的意思。

秦敬泉没有表态，其他人也没有开口。虽然大家都没有说话，但各人不约而同都流露出了疑惑、顾虑、犹豫…种种神情。这几天请来的名厨不计其数，天南地北几乎各个派系的名菜都尝试遍了，陈家旺能与之相比？

秦敬泉见陈家旺脸上表情十分认真，虽然心中不以为然，但对这个弟子的赤胆之心颇为感动，安抚道：“老太太的事，我和几位师父会想办法，家旺不必操心。你的一片心意，师父知道了。”

陈家旺急道：“掌门，老太太常年吃素念经、积善积德，兴许佛祖开眼，念弟子心诚，假弟子之手赐福于老太太，如此一来即使没有万全的把握，也未尝不可以一试。”

他言辞恳切，让人不忍拒绝。

无念口宣佛号，道：“我佛慈悲，广佑信众，南无消灾延寿药师佛。”

王敬得知道这个弟子为人实诚不多话，敢站出来这么讲或许真能弄出些门道，宁可信其有总好过一筹莫展。当即问道：“你这个是用什么法子？”

陈家旺道：“这烹饪技法是乡下先辈传下来的，不一定能登堂入室，弟子不敢托大，在此就不细说了。”

其实这是极关键的环节，他不说是有不得已的隐衷。旁人还以为他是敝帚自珍，不欲外人得知家传技艺。

陈家旺这样反而引起了秦敬泉的兴趣，不由相信了几份。做菜的诀窍秦敬泉也不想知道，他只关心老太太，当下问道：“需要什么食材？”

“这个季节最鲜的莫过于冬笋，弟子所用的食材就是笋子。要用就用宜兴的‘黄泥拱笋’，因笋体深埋在黄泥之下，笋尖将出未出时，将泥土拱出一个小山包，故名‘黄泥拱笋’。这种笋子黄衣厚肉、色白质嫩、气香味鲜且略带甜味，入口十分鲜嫩爽口，是笋中的极品。”

王敬得酷爱美酒美食，对这并不陌生，道：“不错，宜兴土质特殊，紫砂壶闻名天下，当地的‘黄泥拱笋’极有名气，与此地的土质大有关系。”

秦敬泉听了介绍，点头认可，扭头对胡管家道：“速派人去市面购买‘黄泥拱笋’，越快越好。”

陈家旺忙道：“且慢！‘黄泥拱笋’很是娇嫩，笋尖其实是不出土壤的，一出土壤受了光照，肉质变老、口感差。只有久居当地的乡民，凭经验探地势地貌、寻地面裂缝，方能觅得货真价实的真货。”

“现采‘黄泥拱笋’是这道菜的窍门之一。窍门之二是现采即做、当场调制，这也是家传的法子”，陈家旺接着道：“弟子做渔童时，替扬州城‘维扬楼’送鱼。一般鱼儿也就罢了，如果捕到长江鲥鱼，须快船直运到店里，途中鱼要养在长江的江心水中，这样烹制出来的鲥鱼尝一口终生难忘。如果不讲究，无论如何也烧不出那般滋味。山中笋嫩不等人，‘黄泥拱笋’现采即做也是这个道理。”

王敬得对“维扬楼”吃鲥鱼这一节印象极深，点头道：“不错，确实是这样。”

秦敬泉眉头蹙起，道：“宜兴一去数百里，老太太身体已经这么虚弱，难道还能经得起长途奔波吗？”

“弟子想到了这一节，老太太不需要动身。弟子和武长信商议过，可以派他赶到宜兴，笋子一出土，当时就下锅调制。趁这空档，弟子做好其它准备，专等笋子一到，即刻烹制。”

王敬得掐指计算，嘴里轻轻念道：“此去宜兴三百多里，来回就是六百多里。好在官道还算平坦，按健马的脚力，不惜马力需六、七个时辰。到当地找人，再上山采笋，又算上一个时辰，估计一共要七、八个时辰。如不惜马力，不打尖不歇息…。”

他计算了来回时间，抬头对秦敬泉道：“师兄，事不宜迟，如果现在出发还来得及，老太太应该能撑得住。”

秦敬泉看看天色，一拍椅子扶手道：“好，就这么办。选府里最快的马，多带几匹，换马不换人，即刻出发。”

他决心一下再不迟疑，当下议定了由王敬得、武长信再带一个精于骑术的门人，三人同赴宜兴。

王敬得善交际也懂美食，负责来来往往的应答交际；武长信是厨子，负责“黄泥拱笋”的初步烹制；还有一人负责打理干粮、饮水等琐碎事务。各人随即分头准备。

武长信事不多，只带了个锅和小火炉。只要笋子砍下，直接放到锅里焖煮即可。实际上这一环节并不是陈家旺计划中的重点，如此大张声势，只是掩盖自己真实意图。

三人很快准备完毕，出门疾驰而去。

送别王敬得一行人，陈家旺又叩请无念禅师帮忙，给老太太说佛讲经。目的有二：一是舒缓情绪，心情越放松、身体越支持得久；二是引导老太太，让她相信食笋有助于善男信女修行的提升，为后面自己烹制“黄泥拱笋”打下伏笔。

陈家旺这是受到昨天的启发。“四四全席”的每一道菜，经过御厨张儿子的介绍，更是锦上添花，让人印象深刻。如能在之前先引起老太太对“黄泥拱笋”的兴趣，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无念是大德高僧，佛法精深，老太太十分相信他，此时此景由他出面，最是合适不过。

陈家旺把其中用意一说，秦敬泉也大为赞许。

无念先是有些犹豫，道：“弘扬佛法、解惑授道是佛门弟子的本分，自然义不容辞。只是食笋可助益修行这一节，佛经典籍中好似没有这方面的记载，不知该从何谈起？”

少林寺是禅门正宗，无念是般若堂首座，身份非同小可，故言端行正，言必有据、行必有因，让他畅谈“黄泥拱笋”可以助益参佛修行，心中觉得于理无据，难以出口。

陈家旺道：“竹笋结地坤之气，出泥土而不染，且竹海丛林处，多是洞地福天，实乃修行佳地。念经万遍，不如救人一命，如能在言语中稍加变通，便能救老太太一命，实在是功德无量。”

无念为人安分守矩，但也不刻板教条，陈家旺知道他秉性，只要是救人行善，他必定不会推辞。

果然无念点头允诺，道：“事不宜迟，老衲现在就去。”

秦敬泉喜道：“有劳禅师”。他见陈家旺计划的井井有条，大为宽慰，道：“还有什么需要，家旺只管开口说，人财物悉力保障。”

陈家旺行礼道：“别的没有了。等一会弟子要出去沐浴净身，替老太太烧一柱长寿香，借以增添灵力，希冀能烹调得法，一举成功。”

这个弟子年纪最小，反而最为虔诚又尽心尽力，秦敬泉心中十分快慰。他亲自陪同无念去内宅，陈家旺便行礼告辞，出去收拾准备。

他们两人一走，堂上其他人议论纷纷，有支持陈家旺的，有怀疑的，有看热闹的，众说纷纭。

周心勤走了进来，他费了百般说辞，想陪莺梦出去游玩，可莺梦完全不为所动。他无精打采的回来，听闻此事，不禁满腹狐疑。

胡管家道：“这个陈家旺搞什么鬼，难道看不到前面那么多名厨都载了跟头？”

周心勤也觉得陈家旺举动十分奇怪。同在一起这么久，没听说他有一手祖传好厨艺，再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厨艺不练，也容易荒疏。

汤召坤凑上来道：“恐怕这小子就是想哗众取宠。‘倒霉大夫医病头、走时大夫医病尾’，说不定老太太几天饿下来想吃东西了，正好被他赶上，那就走大运了。”

周心勤沉吟不语。弃现成的笋子不用，快马赶至宜兴，现采“黄泥拱笋”，即刻下锅保鲜…从一步步安排来看，倒也不像无中生有。这一套程序十分考究，费时费力费工费财，哪里是一介小渔民能够想到的？

刚才邀请莺梦被一口拒绝，周心勤心情不好，也没多少心情关注陈家旺这件事，道：“不管他，先让他折腾。听说市面上有售胡人的香料，只需一点便能使菜肴更鲜更香。不过老太太吃全素，是严禁这些东西的，请胡管家多关照，别让他浑水摸鱼，夹带类似这些东西。”

胡管家道：“无妨，我安排金管事仔细搜他的身，保准玩不出花样。”

等候最是难熬，霹雳堂阖府上下都笼罩在一片沉默的焦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