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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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怪疾

伍捕头和翟敬承先后赶到,见状都十分震惊。伍捕头尤为恼火,一想到快要到手的一桩大功劳就这样飞了,而且弄不好还要受到参奏,到时候只怕府尹季大人也保不了自己。他又急又怒,劈头盖脸将常骏一通责骂。

翟敬承定了定心神,先上前劝住伍捕头,事情已经出了,发怒也不是解决之道。当下众人回到前厅商议事情,自有衙役将倭寇尸体送入殓房料理后事。

到了前厅,常骏将详细经过禀报伍捕头。他在禀报时,有意无意几次提及当时自己和汤彬两人曾明确表态,听从周心勤的安排。当时的态度或许是谦逊,可一旦出了事,那就是有言在先,如果计较起来,两名捕快只是听从周心勤转移囚犯的主意而“遵命”行事,主要责任就不在六扇门而在霹雳堂了。

伍捕头脸色一沉,将常骏好一顿痛骂。骂过之后慷慨陈词,自担责任,说这本来是官府职责内的事,出了事也与霹雳堂无关等等。

骂在常骏身,听在众人耳,翟敬承听出画外音了。伍捕头骂属下越狠,姿态就越高,容不得自己不表态。看来官场老油条都不是省油的灯。

不过翟敬承转念一想,也理解伍捕头的苦处。这案件震动朝野四方,伍捕头在重压之下,再出今天这样的差错,很有可能仕途就此泡汤,弄不好还要连累上上下下一大帮子人。

两相比较,伍捕头没有回旋余地,反而自己一介布衣,可进可退。事已至此,看来只能是霹雳堂担起这个责任了。

他当即抱拳道:“不是翟某人今天多此一举,也不会出这样的事。一切过错均由翟某担当。伍捕头向有司呈报、在公牍行文中,尽可以如此明说。”

伍捕头要的就是这句话。按理来说,他和六扇门难辞其咎。地牢重地,外人岂能入内?私自允若霹雳堂审讯重犯亦有违律法。再说缉捕、审讯权出公门,捕快怎能随便遵从一个霹雳堂弟子的吩咐?何况明知是重犯,押解审讯时都应该镣铐齐备,不该松开倭寇手脚…,种种失当之处,如果被言官参劾,后果不堪设想。

翟敬承这样的姿态,令伍捕头长长出了一口气。有了翟敬承的表态,再以春秋笔法把向上呈报的公文修饰雕琢一番,便可以脱了干系。俗话说“无过便是功”,只要这件事追究不到自己头上,便可以继续当个太平官。

伍捕头抱拳致谢,道:“翟兄高义,伍某谢过。倭奴畏罪自尽,反而便宜他们了。”

翟敬承受了秦敬泉委托而来,眼看倭寇抵熬不过,行将招供,谁知转眼间却横生枝节、功亏一篑,不禁心中郁闷。

伍捕头安慰道:“翟兄放心,我即刻就修书到临近府县,请各处衙门协助侦缉。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真凶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事情最终必定能水落石出。”

翟敬承苦笑笑,知道这只是场面上的话。如今这个局面,人一死百事消,线索一断,再想追查下去谈何容易?

告别伍捕头,众人回到霹雳堂,将情况禀报秦敬泉。翟敬承深表自责,秦敬泉没说什么反而加以宽慰。

谈起倭寇的种种表现,众人毛骨悚然之余均有不寒而栗之感。这些倭寇既冷静又疯狂,既缜密又粗莽,实在令人难以捉摸。扬州一役,几乎全军覆没,但不久又卷土重来;人少势孤,竟不惧千里跋涉、深入他国;繁华胜境人来人往,犹敢公然设伏;身在囚笼,群雄环侍,居然还图谋劫持人质…如此种种,无一不是剑走偏锋,让人匪夷所思。

正因为如此,看来柳帮主所图非小,不可以常理猜度。

秦敬泉道:“倭寇在瓷塔里困住小女时,那柳帮主直言不讳提出要火药火器和‘伏地冲天雷’的秘方。真不明白一个江湖帮派,要这个何用?”

周心勤道:“难道他想借此利器争霸武林、江湖称雄?”

翟敬承道:“听说东瀛扶桑不过是一块巴掌大的地方,难道那么小的江湖也有许多的纷争?”

王敬得道:“这几天我拜访了一些出过海做生意的朋友。据说倭寇中最神秘精悍的称为忍者,这一次咱们弄不好遇到的就是忍者。”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不过这都是大家的谈论臆测,作不得数。可惜两个倭寇畏罪自杀,没了线索”。

众人谈论了一阵,均感到没有什么头绪。秦敬泉道:“我再广散英雄帖,请江湖同道仗义相助。”

翟敬承道:“要不要禀报沈师叔?他在京师,又得皇上信任,追查起来事半功倍。”

秦敬泉想了想,道:“先别麻烦沈师叔,让长辈替咱们操心,我心不安。”

议事告一段落,陈家旺正想将自己身上的怪病禀报秦敬泉,秦敬泉端起茶杯道:“我和翟师弟还有话要谈,大家没事就先回去吧。心勤,你去将胡管家传来。”

陈家旺心中一动,秦敬泉说话用的是“传胡管家”,这种语气很不常见。再前后一联想,心中隐隐有所感觉。

殷管事入府时间不长,没想到此人竟是倭寇伏下的奸细。大报恩寺中,他暗算了无念,差点改变了整个事情的走向。传言殷管事是经胡管家推荐的,看来掌门要追查胡管家的责任了。

陈家旺退出来后就去找喻昌。喻昌这几天忙着照料伤者,一直在府里。

他把自己的怪毛病告诉喻昌,喻昌替他搭了搭脉,不敢造次,急忙起身去请薛乙。

陈家旺见状心下有些狐疑,喻昌安慰他先别紧张,目前还瞧不出所以然,叮嘱他别乱走乱动,自己匆匆出门去请薛神医。

喻昌一向是快言快语,没见过这样支吾其词,陈家旺感觉情况不太对劲,但也只能耐着性子等着。

过了半个时辰,喻昌陪着薛乙赶了过来。

薛乙年事已高,但古道热肠,接到喻昌禀报,一刻也没耽误。他一来先替陈家旺把脉,先是两手脉搏,后来又搭足背部的跌阳脉,神情专注投入。

搭完脉,薛乙不说好也不说坏,示意喻昌发表看法。

喻昌知道师父这是在磨练自己,恭恭敬敬的答道:“弟子刚才替陈师兄把脉,觉得和前两天的脉象差不多,虽然有一些异样的感觉,但一时说不清楚。就…就好比是河中泛起涟漪,明知道下面有鱼,但不知道鱼多鱼少,也不知道鱼大鱼小,实在惭愧。”

薛乙点点头,道:“那天你在为师的提醒之下,能搭出家旺脉象反常,很不容易了。今天能在平和没有症状的时候,从手腕脉象里发觉出胸腹经脉异常,已不在一般名医之下。假以时日,多多练习必能成材。”

他这时才回过头来详细询问陈家旺的病症。几乎所有的大夫都是边把脉边问诊,但薛乙不是这样,一上来不闻不问,只是凝神搭脉,回过头来再询问病情。喻昌就很佩服这样的诊治方式,说是能更好的不受假象干扰,直指病兆。

听了陈家旺的描述,薛乙用手按压他胸腹部,边按边问他的感觉。陈家旺感到不疼不痒,没什么异常。

薛乙想了想,又令陈家旺试着再次丹田运气,叮嘱他以前是怎么运气的,现在还怎样运气。

陈家旺遵命,虚领顶劲,舌顶上腭,长吸一口气,提运起丹田内息。

他一边运气,一边心中惴惴不安。果然真气才循丹田而起,忽然胸腹之间就如针刺芒攒,一阵剧烈疼痛由内而外发散开来,真气顿时消散,再也不能凝聚。

薛乙要的就是这刹那之间真实的反应,忙伸出三指搭在他手腕寸口上,“寸、关、尺”三部总取、感应他脉搏的起伏波动。

此时的脉症起了变化,和平时大为不同。薛乙又要陈家旺由慢至快、由轻至重分情况演练一番。

陈家旺忍着疼痛,一遍遍的提息运气。每提一次真气,都要遭一遍罪,几次下来,汗水湿透了内外衣服。

几遍下来他逐渐有所体会,感觉运气缓慢轻柔时疼痛轻微,一旦运气过快过猛,疼痛便随之大增。不知为何,胸腹间的疼痛竟然和真气运行共生相伴,增一份则痛一份,减一份则轻一份,不运气则和平常无异。

薛乙陷入沉思,久久一言不发。喻昌从来没见过师父这样沉闷,心中大为不安。

过了一阵子,薛乙详细问起陈家旺得病的前后情由。陈家旺把在六扇门地牢里的情况禀报一遍,但其实他并没有和倭寇直接交手,也没有受伤,按理说不至于如此。

薛乙沉吟着摇摇头,表示不是在地牢落下的病症。陈家旺忽然心中一动,想起来在大报恩寺塔和群倭争斗时,几次感到丹田力竭疼痛。到最后大火燃起、塔顶摇摇欲坠时,自己曾倾力想护住莺梦,就在那时口吐鲜血、昏了过去,然道病因是从那时引起的?

薛乙听他这样讲,眉毛一扬,让他把前后过程仔细叙述一遍。听完陈家旺讲述,薛乙来回踱步,想了想道:“这或许加重了病症,但病因应该非由此肇始。老夫刚才把脉,发觉你胸腹之间气血不畅,气血不畅实为经脉不通。麻是气通而血阻,木是血气皆受阻,酸是气血不足,胀是气血不出,痛则多有血淤。而你不运气一切正常,运气越猛阻力越大、疼痛越烈”,他叹了口气,道:“你这情形,不在医书记载之列…”,说到这,他怕增加陈家旺心里负担,住口不言。

陈家旺一听,如同三九寒天当头浇了一盘冷水,心里拔凉,咬咬牙道:“薛神医,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日子?我…,”说到这里,心中黯然神伤。

薛乙忙道:“别误解,你只是胸腹间经脉淤塞而已,以后可能…会废了武功,还不至于致命”。他想了想,接着道:“这就好比是一条河道,河中现在淤泥礁石堆积,基本堵塞了航道。此时你运气越猛,免不了就要撞船。运气轻柔时,船速慢,可以擦着礁石过去,疼痛就没那么重。详细说起来就复杂了,总之是这个意思吧。”

陈家旺听说不是绝症,心中稍为镇定,但接着转念一想,心中更加悲凉。他现在还只是个少年,得了这种怪疾,岂不就成了一个废人?想到自己从此以后再无长进,人生再无希望,仿佛已经可以看到生命的尽头,顿时感觉生不如死。

喻昌见他脸色凄凉,颇能体会他的心情,对薛乙道:“师父,您博览群书、见多识广,家旺师兄今后的路还很长,您一定要想想办法。”

薛乙沉吟片刻,缓缓道:“他这个情况,说是病,表象是伤;说是伤,症因不明。我看多半是因病而生,因伤而起,伤病纠结而成的怪疾。大报恩寺事后,我来诊治时已然发觉家旺的这个征兆,但当时不知道他会发作的这样厉害,也过于托大,以为他年纪轻轻,少年人的体质容易治疗。可是…哎…!”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喻昌急道:“那怎么办?”

薛乙苦笑道:“现在的难处一是要找到他致病的病因,追本溯源才能对症,二是不清楚他经脉结滞的程度,如果盲目治疗,过轻则无效,过重则会伤了经脉肺腑。”

喻昌道:“天下无人不知师父‘心细、眼明、手快、针准、药精’,您搭脉也是天下无双,下指有如神助,细小的脉象都逃不过您的双指,您老一定有办法。”

薛乙道:“胸腹间的经脉深入脏腑,本身的细微变化已经难以察觉,更何况要探明深藏其中的淤结所在、大小、阴阳寒热的情况?师父号称‘神医’,可毕竟不是神仙。”

薛乙声音不大,可却如重鼓敲击在陈家旺心头。连薛神医都这样讲了,恐怕普天之下,再无良方。

陈家旺咬咬嘴唇,努力挤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道:“不碍事,好在手脚都在,吃饭干活都没问题,还不是个废人,哈哈、哈哈。”

薛乙见陈家旺强装欢颜,忙道:“别、…别担心,我再想想办法。”他年龄越大,心肠越软,特别见不得陈家旺这样的情形。

他用力揪住自己的白发,敲敲额头,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苦思冥想。过了半晌,忽然一屁股坐下来不动了,如同老僧禅定。

他久久不动,陈家旺和喻昌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打扰他。过了良久,薛乙身体一颤,缓缓睁开双眼,神情落寞,道:“老夫把三坟五典甚至八索九丘都想了个遍,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他素来言出如山、不打诳语,虽然想安慰陈家旺,一时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