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寻根溯源
门一开,原来是金管事找过来,说是薛神医的徒弟许大夫已经到了。迟不来早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差点酿出了大事。
许大夫是个胖子,四十多岁,保养的极好,见到薛乙忙上前行礼,态度十分谦恭。
薛乙见他刚来便闯了个大祸,大为恚怒,但现在还顾不上他,只是重重哼了一声,把他晾在了一旁。
许大夫见师父脸色不善,也不敢多问,尴尬的站在了一旁。
薛乙脸色凝重,伸出双手同时给陈家旺搭脉,又仔细按摸陈家旺胸口小腹。
过了好一阵子,他长出一口气,狠狠盯了一眼自己的大徒弟,口中道:“没大事,不要紧了。”
许大夫被他看的心里惴惴不安,但又不敢开口相问。
无念听了薛乙的话,一颗悬着的心方才放下。他平息了一下呼吸,先给陈家旺缓缓度过去温润真气,不一时,陈家旺睁开双眼醒了过来。
薛乙见他苏醒,关切的问他身体的感受。陈家旺稍稍活动了一下身体,吐出了两口血,不过总体还好,竟然没怎么受伤。
其实陈家旺刚才相当于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这也幸亏是薛乙和无念在场,换了其他人后果不堪设想。
无念先是提前点了陈家旺心口附近要穴,护住了要害,后来又宁可自己受伤,强行逆气倒流,加上薛乙无比丰富的急救经验,如此才保全了陈家旺。
见陈家旺萎靡不振,无念不知道度气疗伤的效果到底如何,便开口询问薛乙。
薛乙沉吟道:“刚才禅师发功时,我从家旺脉象中已经感受到了。如今看来,他体内脉络中的淤涩之处已和周围经脉气血互相粘连,有盘根错节之势,轻易难以撼动。一直到家旺昏过去的那一刻,淤积之处才略有松动的迹象。”
无念听他这样讲,心中大为忧虑。虽然自己可以再提升功力,但家旺已明显承受不起,如果强行通络消淤,极易损伤了正常经脉,不但不能确保安然无虞,甚至可能得不偿失。看来这怪疾和常见的因内伤至血淤凝堵的情况不同,更为疑难复杂。
薛乙眉毛紧紧拧到了一起,道:“更伤脑筋的是,家旺脉络淤积的部位远不止一处,禅师内力虽强,也只顾及到一处而已,此事绝难成功。除非…,”
他摇摇头,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除非…至少有六位像禅师一样的高人,身怀绝顶内力,彼此心意想通,同时间分别从四肢、腹前和背后一起运气发功,以无上内力的锋芒在一刹那化去淤堵,余劲又能互相抵消,如此或许方有一线希望。”
无念一听,心里凉了半截。武林中英雄豪杰固然不少,但论内力的修为,能达到和自己不相上下的人屈指可数。尤为困难的是,即使找全了六个人,彼此心意相通谈何容易?即便是父子、夫妻,同门师兄弟也难以做到。
陈家旺的怪疾必须各人各尽全力,如果不能同气连枝、心意相通,那么反而会害了他,一个不慎顷刻间便能要了他的命。
喻昌道:“师父,还有办法吗?”薛乙默默不语,房间里一片沉闷。
过了片刻,薛乙侧过头道:“许大夫,你平日那么忙,这次请你来,实在有劳你大驾了。”
许大夫连忙站起身趋到薛乙身前,恭敬的道:“不忙、不忙,师父召唤,便是天大的事也得放下来。”
薛乙哼了一声,道:“听说日前你又新开了一家药房,日进斗金,恭喜恭喜啊。”
许大夫脸露得意之色,道:“新店开张,才刚有起色”,话一出口,匆忙改口道:“不过每日来的人虽然不少,可是穷苦人居多,弟子也不忍心多收他们银钱,反倒有些亏欠。”
薛乙见他脸色变化,嗤了一声,道:“放心,为师不是喊你来做慈济的。”
许大夫脸微微一红,咳嗽了两声,只当没听出来其中的揶揄之意。
薛乙道:“咱们行医之人,‘进的是绣女房,坐的是阁老床,杀人不偿命,使钱不认赃’,尤其应该诊必工、药必良,谨慎自律,不可得意忘形。切记“医乃仁术”,医家之心当以济世活人为立命之本。”
许大夫道:“弟子谨奉师命。”
他嘴上回话客气,神色间却颇有些不以为然。薛乙见了暗自生气,道:“按说你已经出师,自立山门了,但为师还要叨唠几句。平时不可贪图安逸、养尊处优,遇到病人,还是亲力亲为的好,不妨多动动手,不要做甩手掌柜。”
许大夫抖抖肥胖的身躯,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他是薛乙首徒,薛乙曾在他身上花了很多心血、寄予厚望。可惜出师之后,渐渐追名逐利,这些年开了多家药房,娶了二房小妾,产业是越做越大,医术倒没有什么进步。薛乙曾多次提醒,收效不大。
薛乙暗暗叹了口气,道:“言归正传。这次喊你来是问一件事”,他手一指陈家旺,道:“这少年你可还有印象?去年你曾经诊治过。”
许大夫看看陈家旺,道:“去年胡管家是请我来过,不过时过境迁,对这少年的病没有印象了。”
薛乙道:“当初开的方子带过来没有?”
许大夫支支吾吾的道:“没…没有,找不到了。”
这一下薛乙大为生气,怒道:“当初是怎么教你的?‘先议病后用药’,每诊治一名病患,都要详细记录下时间、气候,神、色、味、形、态等病症表象,倾听病患及家人的描述,用心去听脉,察其病因、究其病理,然后才能开方抓药。凡我门下,开出的方子要留存一份,妥善保管,以便日后印证。你是如何做的?”
许大夫道:“遵师父教导,是保存了一部分方子。不过这个小兄弟的方子,实在是找不到了。”
薛乙冷笑道:“不是找不到,是达官贵人找你治病,你才保存下方子吧?”他一针见血,说话毫不留情。
许大夫医术倒也不差,不过为人格局小了、有些势利,达官贵人治病的方子保存的整齐完整,至于普罗大众则没有这个待遇了。
他被薛乙说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尴尬不已,低头不语。彼时世人极为看重师徒的名分,上至庙堂、下至民间,尊师崇教的礼节丝毫不敢有差,薛乙便是说话再重,做为弟子都不敢回嘴。
喻昌赶紧圆场,道:“师兄这两年救了不少人,师门的医术也得以惠及众生,功劳不算小。”
薛乙冷冷哼了一声,并不开口。
喻昌见师父余怒未消,回过头道:“许师兄是出名的博闻强记,即便方子找不到了,也多半能记得住大概情况。家旺师兄去年曾请师兄诊治过,当时的病症是发高热。请许师兄想想看,当时开的是什么方子?”
这许大夫人虽然是个胖子貌不惊人,心思却细腻。他今天被薛乙一通好训,起因便是为了这少年,虽然不知道他和薛乙是什么关系,但明显不能再马马虎虎了,得小心从事。
他仔细回忆,慢慢想了起来,对陈家旺道:“你当时是不是才从乡下上来,因为暴食后喝了冷水,以致受凉发热,连带体内骨头都似起火发烧,还曾经一度昏厥过去?”
陈家旺道:“不错,确实如此,许大夫果然好记性。”
许大夫暗暗叫声惭愧。当初霹雳堂重金请自己救治一个乡下穷小子,自己对此感到奇怪,因此才留了些印象。
薛乙道:“好了,你当初给开的什么方子?”
许大夫仔细想了想,但时过境迁,得的病症虽然还有印象,开的方子却委实记不起来。他不敢撒谎,道:“禀师尊,原方确实是想不起来了。”
薛乙哼了一声,道:“方子记不得了,那你总记得大概开的是哪几味药吧?”
许大夫道:“他既然是发烧,开出的不外乎是清热泻火的药物。”
“那为何之前的大夫诊治了不见疗效?”
许大夫一时语塞。如果只是一个普通受凉发热的症候,那么谁都知道要用清热泻火的方子,为何之前的大夫们不见疗效?
薛乙道:“知夫莫如妻,知徒莫如师,别人赞你是名医,其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用药一贯喜欢剑走偏锋,量大、剂狠,效果虽然立竿见影,却难免伤了津液、消耗元气。古名医是有一剂见效的手段,但也要区分实际情况、辩证施治,切不可剂剂下猛药。依我看来,你当时一定是重用了苦寒泄热的药物。”
许大夫道:“他当时骨热如蒸、高烧不退,我这样做也无不妥,而且事后他也很快痊愈了。”
薛乙见他还有争辩之意,更加生气,不过当着外人的面,也不便老是驳斥训诫。当下强捺心气,道:“话是不错,但首先要诊治得法、明了病因。家旺当真仅仅是受凉发热吗?你可知道,他生病之前父亲刚刚遭了毒手,几天不哭不泣,身心遭受重创?按说此时已埋下了气机失调、肝气郁结的根子,又恰逢积食后受凉,那么用药时应当几方面一并考虑,不能仅仅单纯清热去火。前面几个大夫疗效不佳,恐怕原因就在于此。赶上你一来便重用苦寒猛药,虽然达到了降热的效果,却是治标不治本。肝木横逆而克脾土,如此一来相火不位,使脉络受损、气血不畅,气结而致血瘀不疏,脉络失和而致阻塞不通。”
许大夫道:“可是当时他昏迷过去,无法告诉我致病的详情,弟子无法知道他父亲刚刚去世这些情况。”
薛乙闻言,再也按捺不住心头怒火,猛一拍桌子,陡然站起身来,斥道:“你长本事了,还敢分辨!”
他激动之下,顿觉头目森森,胸口难受之极。喻昌见师父身体摇晃、不大站得稳,连忙上前扶住他,道:“师父,你怎么样,没事吧?”许大夫愣了愣,连忙上前帮忙,扶住薛乙坐了下来。
无念和陈家旺都吃惊不小,赶紧上前察看情况,薛乙紧闭双眼,摆摆手,示意先静一静。
过了一会,薛乙睁开眼,缓缓道:“老了,不中用了”。他看到许大夫,气不打一处来,伸出手指颤巍巍的指指点点,道:“你…还敢狡辩!你有了本事了,做事就随意了,对平头百姓不关心体贴,不详察细问…!老夫问你,家旺当时是晕过去了,但你能不能多问问他身边的人?问都不问,就妄言不掌握情况,医者仁心,你心思在哪里?前面的医家无功折返,你就应该警惕了,要扪心自问,是不是有遗漏之处,要好好考虑周详。所谓名医,无他尔,永远比别人多沉住一份气、多想上一想。从你做徒弟的第一天起,老夫就是一直这样教导的,难道出了师、成了名便忘了不成?”
喻昌见师父情绪激动,胸口起伏不停,忙替他拍拍后背,低声劝道:“师父,您别生气。”
薛乙仍然气呼呼的,道:“还有,即便家旺昏迷了,问其他人也问不出情况,但如果你仔细搭脉,用心去‘听脉’,凭你的水平,也一样能探明病因。怕就怕敷衍了事,不求甚解,要知道医者乃生死所系,责任重大,怎能草率行事、轻忽怠慢?”
许大夫被他训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僵在那里,尴尬无比。
薛乙还想继续说下去,门一推,秦敬泉、翟敬承、王敬得、周心勤、金管事等人全来了。
原来金管事见薛乙、无念全聚在陈家旺的房间里,还把许大夫也喊来了,虽然不知道什么情况,但估计事情不小。
他不敢怠慢,连忙跑去禀报了掌门。秦敬泉等几个人正在一起商量事情,闻言也觉得甚是奇怪,便一起过来瞧个究竟。
这么多人一来,薛乙只好忍住了气,闭口不言。许大夫也是金陵城中出名的大夫,大家都互相熟悉,彼此见礼。
秦敬泉一问,才知道他们都是为了治疗陈家旺的怪病而来。他了解了前因后果后,心中又是忧虑又是感动,连声向无念、薛乙和许大夫称谢。
其时天色已经不早,秦敬泉欲设席宴请他们几人。无念每晚吃斋念佛,谢绝了邀请。薛乙医痴成癖,每遇怪疾,便茶饭不思,非得钻研出解决之道不可,如今没有想出良策,他也没有心情赴宴。
薛乙谢绝了秦敬泉好意,倒过来反客为主,让众人先行回避,他要趁热打铁,师徒几人留下来会诊商量。秦敬泉等人只好告辞而出。
许大夫大致知道了病情的来龙去脉,便急于在师父面前找回面子,略一思索道:“此子先是七情伤感,后来又妄动了真气,由此伤病互为表里,致发怪症。时至今日,脉络不利,就是说肝气仍有阻涩。肝主藏血,水中生木,涩而无力是精气两亏,涩而有力多是血虚有滞”,他边说边给陈家旺诊脉,道:“此脉脉象三五不调,如轻刀刮竹、雨沾沙,主涩脉脉象。”
这人毕竟师出薛乙,为人虽然慕名逐利,医术倒也不是浪得虚名。
薛乙并不满意,道:“查明病症不算难,难就难在如何治疗上。”
许大夫想了想道:“经穴损伤以祛淤为主。如果要用猛药去疴,可以配行气清肝的川楝子、开胸解郁的乌药…,不过这几位药都有些毒性。三棱、莪术药性强烈,如果觉得不妥的话,也可用桃仁、大黄、桔枝、灸甘草,再配上香附、三七,亦可一试。”
他口风松动、话并不说死,耍了个滑头。反正不管如何用药,轻也好重也好、急也好徐也好,谅来不会脱出上面的范围。
薛乙叹了口气,颇感失望。他本来是想借助这个徒弟行医多年的经验,共同参谋推敲的,谁知这个徒弟医术不见如何长进,倒耍起了小聪明。
他一侧身,看到喻昌两眼有神,神色间似乎别有见解,遂鼓励道:“喻昌,你也说说看。”
喻昌见师父点到了自己,略一思索,道:“师兄阅人无数,见解肯定是高明无误的。不过弟子萌生了一些浅末见识,也不知道对与不对。”
“家旺师兄确是经脉损伤,当以祛淤通络为主。不过弟子以为他身体太过虚弱、元气不足,这在脉象中已有显现,且前几日他常梦涉险境,醒来便心悸盗汗、神疲无力,在这种情况下可先用怀山药、生地黄、白附、桔枝、麻黄、川芎、人参、白芍、杏仁、防风、黄芪、甘草、天花粉这几味药以固本培基、温经复元。然后循序渐进,用白芍、当归、川芎、生地、红花、牛膝、丹皮、杜仲几味药以活血行气、止痛营筋。再后以桃仁、大黄、桔枝、灸甘草、当归、三七、香附、三棱、莪术、生鸡内金等几味药祛瘀通络。弟子妄言,也不知道对是不对,请师尊裁示。”
薛乙大加赞赏,道:“难得你小小年纪,敢于不盲从他人,更难得的是心思缜密,确有自己的真知灼见。”
见师父只表扬了师弟而没有褒奖自己,许大夫低下头,心里颇不是滋味。
薛乙其实心里也颇为犹豫,难以决断。无念行功运气用力颇重,但瘀滞只是略微有所松动,看来如果要用药,剂量药性非得数倍不可。但就像喻昌所言,陈家旺的身体首先须固本培元,否则将承受不住。不过淤塞粘滞的部分和正常的机体长在了一起,如果温润滋补的话,担心瘀滞连通经络,也将随之增长蔓延。
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薛乙越想越烦躁,陡然头目森森、心中十分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