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戚家军开始横推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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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戚家军野儿

王野是疼醒的,意识恢复睁开眼睛,跟着喉咙也张开了,奋力但又虚弱地张合,发出咯咯的声音。

“呼……”

病榻上身子挺直,似拉满了的弓,许久才脱力般垂落下来,重新躺回去。

这时候才有真切而实在的感受,腰腹和肩头上的两处伤势开始发作了,一处是被倭刀斩伤,一处是被手里剑戳中。

王野忽然觉得讽刺,曾几何时,他因游戏研究过这些兵刃,现在心中却只有长久为敌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厌恶。

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三个月了。当兵也有三个月了。

三个月时间,竟能让人习惯跨越了五百年的生活,他从二十一世纪来到了十六世纪,迄今已没半点不熨帖。

甚至比常人更明白怎么活着。

王野没有冒然动作,而是干脆闭目养神,静静躺在伤床上,时不时抬抬手,动动脚,体会细微动作中身体保有的机能。

伤势被缠裹保护得很好,肯定不会恶化,他在心中默数一分钟。

躺下吧躺下吧,身体时刻想要给懒惰的借口。

而他说:起来。心灵给身体以最后通牒。

在这个过程中,可以清晰听见周围升腾起一些哀嚎的声音,从沉重的鼻息里争先恐后此起彼伏地跳跃出来,正如他刚才的惊醒一样。

营帐里受照顾的伤兵永远不止一个人,一个营帐约有四五十人,有人在昏厥,有人在啜泣,有人在叹息。

也有人在痛骂,充满情绪、怨愤、不甘和恶毒,但彼此间的默契是不打扰休息的同僚,于是痛骂也是暗暗痛骂。

来到这里的人,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大约会觉得人生来就是为了受伤、受苦和受折磨的。但看得久了,呆得久了,不会这么想。

许多坏消息,唯一好消息是营帐顶住了呼啸的风,风发出的声音很大,声音越大也就越安心。

再远一些就是潮水的声音,这是横屿岛的特色地貌。

横屿岛距离宁德县漳湾东侧十里左右,潮起潮落,变幻地形,起时与岸隔世,一片汪洋,落时显露路径,淤泥成滩,是成易守难攻之处。

倭寇侵占此巢,久据为穴,是选对了地方——但选错了对手。

谁让戚家军来了呢。

……

……三、二、一。

“起。”

王野艰难地站起,腰腹曲着,左臂垂下。

受了伤的他身上并存着壮硕和虚弱两种状态,一身骨肉匀称,结实饱满,只是带伤。

营帐门口有人守卫,觉察有人出来,警惕按住腰刀,一抬眼看到了是他,惊意顿去,眼睛一亮,尽是暖色。

“野儿,好样的,那样重的伤,只倒了三个时辰。”

王野没半点儿他所讲的那样英雄,撑在营帐的支柱上咧嘴:“熊哥,战局如何?”

“战局已定,倭奴在岛上四处逃窜,大家伙儿分兵三路:追杀残部、解救平民、安置伤员。”陆汹说好消息,但脸上没有喜色。

王野先开心,嘿嘿笑了两声,但观察到陆汹的神色,笑声渐渐消散,像是一条路径渐渐没了前方。

“……老董他?”

陆汹摇了摇头,指向了一个方向:“当下无需伤员,去看看吧,他是为了救你而去的……”

天色蒙蒙亮,就着微白的光分辨出岛屿上的血与水,细细雨披,点点腥风。

这场仗打了一夜,听起来很长很不容易,但横屿岛被占据三年之久,一夜就收复回来,其实可以用势如破竹四个字。

此时横屿岛的确已经被戚家军全面控制,入目来来往往、行色匆匆,俱是同僚,大家收拾残局之暇,也不忘相互点头示好,喜悦的氛围显而易闻。

王野没办法那么开心。

他知道,这些人开心是因为胜利了,而且战友皆还活着,可自己开心是图个啥呢?

当然没人知道他是死了兄弟,他大可以装作和所有人一样快活,可他自己知道。

他妈的。

王野终于到了目的地,那是一片被挖掘开来的荒地,鼻子里闻得到臭气和死气。

所有与死亡有关的工作都在这里进行,避开了正常的营地,十几个同僚持刀拿剑,看护着一些被俘虏的倭寇,令他们搭建棺材、挖掘坟墓。

旁边宽阔地带分列了两片尸体,一部分是被好好安置,容颜肃穆,那是战友。另一部分则胡乱弃置,不管不顾,那是敌人。

在这儿领头是一个拿纸笔墨汁的军官,正在记载什么。旁边的将士们时不时拿刀鞘抽打那些干活不利索的倭奴。

王野来了,众人一抬头,看到模样,便就了然。

“来见兄弟?”领头问。

王野硬邦邦说:“还有仇人。”

这话有点虎,几个同僚对视起来,军官好像有点难办:“自家人有名有姓有来头,我们可以查。但仇家嘛……”

王野描述了起来:“他会功夫,有本领,用的刀和普通倭奴不同,刀鞘上有独特的铭文……”他知道那是日文,但不知道是平假名还是片假名。

如此情形可大不一样,普通的倭奴随处可见,难以分辨,似这般还很有辨识度的。

果然,军官很有文化,听罢了便拿笔在纸上划了两下,赞赏道:“你还挺了不起,杀的不是武士就是忍者。这些家伙便入江湖,亦能跻身高手之列。”

把白纸举起来,给王野晃晃:“刀鞘上铭文,是不是这么两个?”

王野摇了摇头。

军官低头又书写起来,并解释道:“前个是‘服部’,这个是‘猿飞’,还有柳生,上泉……你再看看?”

王野眼前一亮,这次的正确,原来仇家姓猿飞!

他问了军官一遍这玩意儿怎么念,军官教会了他,听他咬牙切齿翻来覆去地念叨几次,似乎要把这名字吃下去。

军官带他来到一批倭寇的死尸面前,给他讲述:“这些俱是叫猿飞的。猿飞的意思是像猿猴一样灵动飞腾,上树下水,个子越小,能耐越大。”

伸手指了个形貌猥琐的矮矬子:“你看里面这个,最害人的是他,听说带走了五六个兄弟。你且瞧去,是不是你们那一队得手的?”

王野摇头,耸耸左肩,指指腰腹:“俺们一队五人,就一个去了,待杀了他,我也就这副模样,另外三个一招就倒,轻中伤。”

军官恍然大悟:“哦,我知道是谁了。”

领着王野越过好几个猿飞,指着一个中等体型的:“是这个罢?怎么没头?”

王野也发现他没了脑袋,正自疑惑,对不上自己脑中的丑恶相貌。

随即才想起来,哎哟一声,一拍脑门:“没头的正是,我昏厥之前砍去,忘了。”

军官翻个白眼:“不早说,没头的就这一个,用不着麻烦了。”顺手把刀递过来:“挫骨扬灰,不在话下啊?”他当然知道王野的目的。

王野以完好的右手拿了刀在手,一边砍那没头尸体,将之分尸泄愤,一边询问:“我取此贼,该是厉害的,还是不厉害的?”

军官努了努嘴,示意一观体型。

王野顺着看过去,渐渐有些沮丧,因为印象中的对方十分厉害,费了好大功夫,可是在猿飞之中体型适中,不大不小。

他一边继续砍尸体,一边看向那最小的一个,疑惑道:“怎么这个能耐最大,却不是害人最多的?”

军官抬头看他一眼,言简意赅:“他个头小,胆子可大,折了咱们一杆旗子,腿子跑得如车轱辘,直奔戚将军去了,自然一个人也没害得。”

王野这下就没什么不明白了,俞龙戚虎嘛,这名头谁人不知呢?倭奴也是胆大包天,戚家军的大旗也敢折了。

费了些许劳累功夫,将那“猿飞”分尸成七八十块,王野才往老董那里去。

老董的尸体被安置得很好,生前他被“猿飞”一刀腰斩,但兄弟们不曾亏待,将尸体找到拼凑起来,裹上白布,面容安详,死而瞑目。

王野在他旁边坐着看了许久,方双手合十,跪倒在地,磕头连拜三下。

……

那是昨夜的事情,戚家军渡河攻岛,一击而胜,倭奴大势已去,干脆化整为零,各自潜入山林之间守株待兔,捕捉自己的猎物,能害几个算几个。

五人小队深入其中,第一时间遭遇的是猿飞偷袭,难以结成三才阵对付。

猿飞刀法精熟,身法灵动,倏然而出,宛若异妖。一照面刀光连蹿,三个人应声而倒,纷纷丧失战斗力,同时掷出手里剑,瞄准了王野。

王野左肩中了一击,一声不响,右手一按腰刀弹出斩空。生死也就在那一瞬,他没有斩中猿飞,而是格挡了猿飞直取他胸口的第二斩。

“好快的鬼子!?”

猿飞胜在灵动,但倭刀不善用于拼力,虎口一震,刀口崩裂,身子在刹那之间僵直。

黑夜中火花四溅,两虎相争,真正的赢家是老董,他乘势而动,腰刀动如流光,闪若晨星。只一刀,猿飞的手掌放出血光,四根手指飞上了天空。

老董当即从鼻子里哼一声,咧嘴一笑。事后来看,此乃临战大忌,实在不该。

只是倭刀常以“劈砍”为用,双手最佳,单手使用,威力将大打折扣。照着过往经验,这一刀应当使得猿飞杀力大减,难怪老董得意忘形。

老董的错误在于信赖经验却用错经验,他没有遇到过如猿飞一样的忍者,这些人用太刀但不全依靠太刀,真正的威胁在于层出不穷的暗手。

猿飞惨叫一声,但是一张开嘴,一连串的细针从口里吐出。老董前一刻的大笑似乎都还没有结束,身子一颤,一声不吭,仰面倒下。

王野刀光再至。

要说体魄,王野其实不下于猿飞,力量就等于速度,他也不会比猿飞慢。但是对力量的掌控就差得远了,猿飞竖手还臂,挡在面前。

刺啦一声,忍者裹身布匹被刀锋一触即破,之后却并非血肉之躯。一抹乌色金属光泽落入王野眼眸,这是倭岛忍者臂甲。

这时期的倭岛制甲技术,本不能够抵挡千锤百炼的大明单刀。

然而猿飞自和刀锋一经纠缠,手臂畸变拱动,发劲一错落去,便就卸力,顺刀势而下,摩擦出大量乌金色泽的光火。

阴流秘术之“活人剑无刀取”。

用中国话说,即“空手入白刃”功夫。

阴流祖师名唤爱洲移香斋,乃是山中悟道之武人,谙就“猿飞”之术,自诩“阴流”,正取自孙子兵法中“难知如阴”的要诀。

“无刀取”是阴流至高无上秘诀,势成之后,在中原亦为一流高手。

猿飞练得自不到家,但二一添作五,有了臂甲垫着,也成一股劲力,潜伏大臂小臂之间,起如蛇缠,伏如蟒裹,几如内家真气一般玄妙。

一个呼吸之间,黑暗中来回来几下,极为快速的拉扯,王野如陷泥潭,总是慢人一步,手中腰刀已分不清是你的我的。

心驰摇曳间,猿飞手如穿花蝴蝶,无声无息贴着刀锋戳出,来掐王野的脖颈。

王野撤刀后退,待到看清,心叫不妙。这只手掌,恰是断了四指,被他一掌拍开,但已落入陷阱。

对方想的不是靠这残肢伤敌,也伤不了敌——只求他为了拦截,出现破绽。

猿飞另一只手潜藏在暗处,五指完好,早已蓄势待发,握太刀在掌间,抬手一扬,势成漆黑林间飞起的一道乌光,擦过王野的腹部。

王野身子一僵,跌倒在地,肠肚间一片冰凉,鲜血如注。

猿飞桀桀冷笑,正待追击,踏出来了一步。但他千算万算,没料到的是老董舍生悍勇,倒而不死,忽然长身而起,大喝一声,一把从后擒抱。

他怒吼一声,手腕扭转,一刀倒切,将老董斩成两截,动作也被拖延。

“动手!”老董的声音。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王野想也不想,抽刀在手,一刀大光起,将猿飞脑袋砍了。

……

回忆结束的时候,王野才发现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身着甲胄,是自己人,其余兄弟们倒是尽跑开了。

王野坐在地上,揉了揉发麻的腿子:“老兄,那些家伙呢,怎么跟鬼似飘走了?”

“他们休息去了,准备启程回去。顺便……留点说话的机会。”

那是个中年男子,胡须杂乱,眼神温润,像水一样:“你就是那个野儿?”

王野苦笑:“你知道我,我怎么不知道你?难不成是因我死了兄弟,竟至于如此大名鼎鼎?”

中年男人腰间也佩刀,刀鞘上有兽头。

他用虎口轻轻摩挲狰狞野兽的脑袋,声音轻轻柔柔的,以表达安慰:“从军者总会伤亡,却不是枉死,还记得《纪效新书》禁令篇所提要?”

王野一怔,点了点头:“自入军中,五日背完,字句不敢忘。话我记着,道理也明白。”

《纪效新书》是戚继光为求抗倭有效,练兵有成,亲自手书著作。自入戚家军人,无不牢记,倒背如流。

中年人所提及《禁令篇提要》,是这样一行:凡你们当兵之日,虽刮风下雨,袖手高坐,也少不得你一日三分。这银分毫都是官府征派你地方百姓办纳来的。你在家那个不是耕种的百姓,你肯思量在家种田时办纳的苦楚艰难,即当思量今日食银容易,又不用你耕种担作,养了一年,不过望你上阵杀胜。你不肯杀贼保障他,养你何用?就是军法漏网,天也假手于人杀你。

戚继光文字粗率,不复润饰,宛若口语般鲁直,但却说到士卒心中,情真意切。

王野想起这行字,再看了看下边儿老董,知道他为百姓万民而死,死而瞑目,了无遗憾。

当下点了点头,不再为老董唉声叹气,又摇了摇头,还是颇不爽利:“只是憋屈着劲,输了一筹,要是我再厉害一些就好了。”

中年人鼓励道:“你毕竟斩了一员猿飞,够厉害啦。”

王野很沮丧:“自知之明我有,单打独斗,不是对手。”

“你当然不是,也不可能是。”

男人打断他说:“他既入阴流‘目录’,不知修了十几年。你则此前从未拿过刀,是老董带你入了伍,至今三月不到。”

“我看了尸体,你缺乏经验,光用军阵的刀法胡干蛮干,却已成了气候——你很有习武的天分。”

“武功啊……谁不知道它的好?谁又不想练呢?”王野抬头看着天,天更亮了一些,可还是灰蒙蒙一片,分不清前路。

摇了摇头,嘟囔一句:“我光从传闻里听说过这玩意儿。”

这世界是存在武功的,他穿越三月,也多多少少听说了什么武当少林,五岳剑派,甚至是左冷禅,岳不群。

这让他想起前世小说家言,这些人莫非真能催动内家真气,杀人于无形?心中哪里没有向往?

不过他是肉身穿越,也没金手指外挂,举目无亲,陌生时空,凭什么奢望这些呢?

还不如在戚家军练一练刀法军阵,打熬气力,有了些许底气,之后再去争抢些机缘呢。

这样做保底还有好处,起码杀一杀鬼子,积累功德,便也是没白穿越了。

男人忽然状似无意问:“你是老董的亲戚?孩子?怎地姓王?”

王野随口道:“孤露呢。”

男人挑眉道:“无依无靠?”

王野看着老董的尸体,耸了耸肩:“我与老董素不相识,他见着我可怜,将我捡来的,稀里糊涂入了伍……嘿,倒也不错。”

男人问得很细致:“你也无有妻子?”

“我还太早……嘘——”王野反应过来,伸出食指,堵在嘴巴上:“这话莫提,叫上面听了去可不好。”

中年人似笑非笑:“怎地有个不好?”

王野切了一声:“装傻充愣?自古以来皆知,征兵自一家一户起征,采用青壮男丁。父兄在军者父归,兄弟在军者兄归,独子无兄弟者归养。”

“似我这般,根本不该从军,而该去找婆娘生娃娃。又不是战乱年代,若人人如我一般,使得无所传承、无有子嗣,大明也没未来啦……等等。”

王野说得过瘾,但渐渐发现中年人面色已不对了去,他终于觉察到了某种不对劲,声音渐小。

沉默了一会儿:“您到底……咳咳,敢问贵姓?”

“免贵姓戚。”中年人淡淡道。

温润的目光自上而下,像是莲花瓣儿盛开怒放,里面竟藏着说不明白的威严:“野儿,你自己说的大道理,想必自己也再清楚不过,对吗?”

……

“你该去生个孩子,这里谁家没有子女兄弟?用得着你来拼命?”

“你身无分文,入了军中,自此学些本事,老董也是好心。但这事不可有先例,否则军纪既乱,为人诟病,难以立足于朝野。”

“你要回来可以,找家婆娘生个孩娃娃,或找到你失踪的爹娘兄弟,以尽传续人伦之责,否则就给老子滚蛋。”

戚继光单手提着王野,像是提着一只小鸡,漫步往营帐里去了,周围路过了一些军士,都朝着他热情呼唤,并对他手中的王野报以奇特目光。

除了军士,还有当地百姓,他们被倭寇俘虏,现在又被解救,路过之时,人皆跪地磕头,称作菩萨。

王野自被戚继光戳穿,便失魂落魄、垂头丧气,直到被带进中心营帐,三个受了伤的家伙正在那坐着等他,六只眼睛盯过来。

王野总算反应过来:“他娘的,张大山、赵五六、刘茫茫,原来是你们三个告密……”

三个人均露出无辜的表情。

戚继光将一个盒子丢在王野面前:“别怪罪他们,看看这个。”

盒子被打开了,是好几十封信,几两碎银子。烛火照耀之下,可见信被安放得很齐整,银子光洁如新,小小的盒子既寒酸,又好像很珍贵。

王野看得满脑子问号,许久之后才问了一声:“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戚继光背对着几人,长叹一口气。

张大山站出来:“是老董的意思,你当时砍了那倭奴脑袋,发力过猛,又有余毒,当场昏过去。他还奄奄一息,留有遗言。”

“近些日子,倭寇愈加厉害,个个刀法精熟,他这老家伙也着了道。”

“你是被他救回来的,他不给你安置明白,死也不安心。他忧心你年纪轻轻,无有家室,白费韶华,托我们告知戚将军实情,逐你离军。”

王野瞪大了眼睛,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打断。

赵五六补充:“他还有件事情,也一并交付给您,便是这些信件、银子,信件是多年从军,与他独女来往书信。”

“他的妻子是待产而死,一家只父女二人,因会一些家传功夫,来戚家军讨口饭吃。”

“他这儿的信件,是他女儿送来,他女儿那边儿也成对,俱是他写就,三年五十六封,一一都对得上。”

“只差了一封,她女儿此番送来第五十七封,他却写不回去了。唯一能做,是送回这些几年积攒的俸禄,用以给他女儿讨生活。”

“他对你放心,让你去传信儿,你千万不能辜负。”

王野深吸一口气,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盒子,想到远方那个不知道自己父亲已死的女孩儿,不由面露难色。

正欲再说什么,偏偏又被打断。

刘茫茫总结:“野儿,老董收下你,本来是看你饿死,给个营生,但也是你人刻苦、肯下心、有禀赋,短短几个月,刀法比我们仨都精道。”

“他安置你,没想过你有今日。见你这般能耐,他也死得安心。”

“现在你立了大功,学了本事,将军还有赏银赐下,此后出入江湖朝野,大有去处,便就不要拘泥了。”

“我们死,你不死。我们拼,你不拼。这是他的想法,也是我们共同的念头。”

王野终于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什么都堵在了嗓子眼里,一丁点儿吐不出来。

他看了看三个人,又看了看手中的盒子,再看了看旁边站着的戚继光。

还能说什么呢?

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我自退去便是。老董的女儿,也包在俺老王身上,照顾得妥妥当当。”

三人听了,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感动,而是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装什么大人!”

“说什么大话!”

“去做你的大事!”

今日这样的事情,在戚家军并不少见。

这几千人都是戚继光从义乌亲自带出来的,戚继光带着他们打下偌大的名头,这偌大的名头也是他们为戚继光打下。

他们有任何最微小的意愿,戚继光都会亲自过问、经手、处理。

在今日之前,戚继光并不识得老董是谁,也不知晓王野哪个,但三个士兵有事请求,他自然应之,亲自来找王野。

《纪效新书》有云:为将之道,所谓身先士卒者,非独临阵身先,件件苦处,要当身先。所谓同滋味者,非独患难时同滋味,平处时亦要同滋味。

便也是这个道理了。

最终,老董被放在棺材里,在全军将士目光下,就地埋葬,刻下名姓,同样刻下名姓的还有几十人。

他们个个有碑,人人有名,在他们不远处就是乱葬岗,埋着数千以计的倭寇,好像连魂魄也被他们镇压,死了也勿要作乱。

两方在外表上看,似乎并无区别,不过死亡而已。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些死亡和远处那些死亡绝不相同。绝不。

抗倭一役还远远没有完结,这场牺牲不过中道。军情紧要,四处告急,接下来是去福清县城,那里盘踞近万倭寇,是注定比横屿岛更惨烈的一场酣战。

但这一场战争,是没有了王野的份儿。

他最后跟着这支队伍的一段时光,便是随着戚家军回到宁德县城。

他当然有资格享受这一场胜利。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戚家军凯旋进驻宁德县城,大肆宣扬胜果,得到百姓们的夹道欢迎,纷纷送来月饼、鲜花、欢呼、掌声。

王野走在队伍中间,手捧着老董留下来的铁盒子,感到沉甸甸,趁手得很。百姓都夸他是少年英雄,他开心之余,想到老董,又悲伤,又喜悦。

当晚,戚继光让众将士在城外小山坡上扎营,共赏远天上明月,一齐度过中秋。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王野和三个兄弟围坐在一起,特意留了个位置,把盒子摆着,以当老董,一起呆呆看天上的月亮。

到了这时候,难免有些情怀舒张。

张大山说:“月亮好圆。”

赵五六说:“好圆的月亮。”

刘茫茫说:“好月亮的圆啊。”

王野则说:“这就是大明的月亮啊,真圆。”

有传令官正好走来,听着莞尔:“什么鬼扯玩意儿,戚将军口授《凯歌》一首,大家伙儿记着词句,齐声歌唱。”

扯了扯嗓子,高歌道:“且听我唱嘞——”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上报天于兮,下救黔首。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不止一个传令官如此,漫山遍野的将士,都有传令。不一会儿,一首《凯歌》传遍山岗上下,有人浅哼,有人传唱,有人声嘶力竭,面红耳赤。

这一切从四面八方升腾上去,渐渐汇聚成一个巨大的声音,有了节奏,有了起伏,震天动地般地响彻,好像一团无形升天的火,传得好远好远好远。

远方的家人,地下的魂灵,可听得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