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国演义(下)
雨越下越大,声势不停,时时刻刻都在噼里啪啦,像极了老天的漫谈唠叨。
屋外天穹幽暗,黑云厚重,光是看在眼中,亦令人感到胸口沉甸甸,喘不过气,压力剧增。
在这生死抉择的关键时刻,王野有时会产生奇想,也许风风雨雨,晴天多云,皆是老天的言语,其中隐藏着一个孤独的灵魂,只看人能否听懂看懂。
也许这想法不太那么唯物主义,甚至根本是一个人的幻觉迷信,但修炼武功恰恰需要这种幻觉迷信,才能进而变成所向无敌、唯我独尊的自信。
街上已没有旁人,世界仿佛淹没在一条流淌的天河中,四方光溜溜的街道围着这座孤零零的客栈,足以吞没其中的任何声音。
黑暗,大风,雨声……沉甸甸的压抑氛围,密集地笼罩世界,弥漫在天空大地中每一寸空间,令人深感天地之威能无边。
在这情景之下,客栈显得那样安静。但猛然间,一道突然响彻天际的轰然声音,撕碎了所有的风雨。
客栈的一面墙壁像豆腐般破开,一道人影突破了出去,正是张人凤。
就在刚才,张人凤一记撩阴腿吃力不讨好,全靠陆竹阻拦王野来势,从王野身下逃走,可还没有等到喘息机会,身后的王野逼退陆竹,追杀声势已至。
幸好,他趾骨虽然碎裂,却只会影响方寸挪移躲闪变幻的步伐,远程奔走的身法纯靠内力运腿,和脚趾无关,当下却半点不慢。
他不敢停下,不能回头,不可反击,只能一往无前,哪怕面对一面墙壁。
人们总说南墙撞不破,这定律在这群武林高手眼中,却是全然无效。
张人凤毫无阻碍地撞开了南墙,也冲出了客栈,他投身于满眼苍苍茫茫的大雨时节,就好像是一条鱼回到大海。
在这一刻,他撞破门的声音极响,极沉,极大,惊天动地。从雨声之中极不和谐地冲出,好像是一把刀戳破了细密的纸一样突兀。
可从他身上发出紧随其后的一个声音,竟能与雨声结合起来,不分彼此。
那是笑声,好大的笑声。
半空中一跃而起,张人凤腰间两柄参差剑回鞘交错。人在半空,时空仿佛就此停滞,画面亦在此定格。
他本可以借真气阻隔雨水,真气只需微微一撑,雨水会如碰到了荷叶般滚落成珠,不留任何痕迹,他可以在水中打滚,而全身不湿分毫。
可是他不,他不愿意,也不可以。他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他现在就想要淋雨,淋个全身上下,痛痛快快,才好与王野一战。
铺天盖地的雨水瞬间将他变成落汤鸡,滑过他的头发,流经他的肌肤。可他的神情分明是猖狂大笑,在雨中,在黑夜,在生死一线。
他笑得开怀,眼含快意,他身后有着王野灼热而恐怖的气息,可是他刺激得如同高潮,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炸裂。
这个武当山上一向循规蹈矩的大师兄,嘉靖帝身前从来不惊不扰的仙官,现在竟是一改从前,何其狂也!?
“王野,你果真是好汉子,好身手,好能耐。你真是千好也万好,好到不能再好!”
张人凤哈哈大笑,对着漫天的雨,下雨的云,云布满的天长啸一声,高高举起拳头,啪一声打在半空,撞碎了无数的雨水。
“看我胜你!”
时间倏然像是放慢了无数倍,张人凤身后,撞开的墙壁上,灰尘碎片,点点块块,在半空中停滞。
忽然砰的一声,一股刀劲烈风横冲直撞出来。
那是王野,在这连天的风雨之中,常人三尺之外,几乎等于瞎子、聋子,可是王野隔着一两丈距离,看得见张人凤高举的拳头,听得到张人凤的呼声。
张人凤当然也知道他这本事,要不然所做一切都是给瞎子抛媚眼了。
“你说得对,我一向是——最好的那个!”
见此情景,王野也是微微一笑,给予回应,身如迅雷,捉刀而走,如影随形追击。和张人凤这样的人,哪怕是为敌,也让他大呼痛快过瘾。
身形一动,所有的灰尘碎片,被他一身强烈的刀气一触,当即二度绞碎撕裂。
本来就不大的各类碎片无声无息,被切得更为细碎,为风势一吹,登时一扫而空。
“哎……两位施主,真快活啊……”
再紧接着,灰头土脸、十分憋屈的陆竹,才作为第三道人影,从客战之中射出。
前两人都在发笑,俱是尽情享受这场激战,陆竹却长叹一声,隐有不满,酸溜溜的。
他从一开始到现在,从未有出手的机会,每一次蓄势待发的少林绝技,均被王野打了回去。
他一身精纯至极的少林正宗真气,威力极大。若纯以功力论,极有可能是三人之中最为精深者,全力施展之下,几可以用“轰天震雷”来形容。
偏偏王野每次出手,总能使得他哑火熄弹,有力使不出。
那边厢王野和张人凤都来回几招,打得酣畅淋漓,痛快之至。他却未有一招使出,使得一向心平气和的陆竹,也生出了不爽利的心思。
“要赢。”他对自己说,如此斩钉截铁:“菩萨在上,贫僧非赢不可!赢下这两个人,贫僧前三十多年的人生,也就无憾了。”
这是如此坚定,如此感慨的一句话,仿佛佛门所说的“金刚”二字,话语之中蕴含的意志不动不摇,不增不减,不净不垢,不生不灭。
三人在雨中前扑后继,你追我赶。
如果在这一刻,苍天有一只眼睛,可以从上而下俯瞰得到,弥漫天地的雨潮之中,赫然有三道白色的痕迹,清晰可见地洞穿了连天的水幕。
就好像是三支笔直的箭矢,出现在了水盆之中。
这是三个人动作太快,各自撞飞了雨点,上面的雨还没有落下来,使得这浩大雨势之下,竟一反常态地出现了没有雨水的干燥空间。
这时满城水流潺潺,积水奔腾,如同河流,足有一两寸高,常人两脚淌水行走,犹如渡河,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这般拖泥带水,本该受到天大的阻碍。
但是三人是什么武功?他们均是江湖之上,排名前十的绝顶高手,年青一代更是只有他们称尊,一身武藏之多,尽得少林武当两大泰山北斗的精髓。
小小一两寸的淌水,根本拦不住他们。
张人凤行走起来的时候,姿势奇特,身体飘逸灵动,宛若一连串不连贯的幻影,在雨中时隐时现。
而王野和陆竹则十分相似,两个人均是少林身法,大步流星,每一步又长又远,在水中重重踩下,溅起水花,饱满如莲花。
三个呼吸后,客栈中的所有人才反应过来,一群和尚道士连同一个令狐冲,都追到那个被破开的墙口前,但往外看去,哪里还有人影?
唯见风雨苍苍,夜色茫茫。天地被自个儿摧残得不成样子,可在房中看来,又是如此壮丽。
“天地才是他们的战场啊。”
令狐冲呆呆看了一会儿,忽然感慨一声,扰醒了所有的和尚道士。
他们均觉得这话有道理,惊讶于这华山来的酒鬼有时还有些妙句。
转头一看,令狐冲已回到自己此前的座位上,与身旁被点了穴道的转轮王相伴。
他转手就从柜台拿了一壶酒出来。
有人充满遗憾,走过来坐在令狐冲对面,要了一杯酒:“你不想看他们如此精彩的一战吗?”
“追不上的,我们武功太差了,追上了也看不清。”
令狐冲倒是看得开,抬手饮了一口酒便说:“还是就在这里等着吧,等王野胜利之后,会回来找我,也会带走转轮王。”
他自信,也平静。
比风雨更狂。
……
张人凤少有大志,自幼在武当山上长成,平生唯愿成就三桩大事:
第一件事情,是带领武当压倒少林,上对得起师长。
第二件事情,是扫清朝堂奸佞、辅佐昏君清明,下对得起黎民。
第三件事情,是打败东方不败,对得起他自个儿的一身武功。
此后又遇到了细雨,于是与细雨成婚结亲,成为他内心深处的第四件事情。
可此时此刻,什么四件大事,张人凤全都抛之脑后,唯一的想法念头,居然是一个他才见过对方两面、对方才第一次见过他的王野。
根本而言,他对手中的转轮王以及其后的罗摩遗体秘密浑不在意,他发展到此时此刻,内心唯一想法,是不愿输给王野。
“不可思议,真是十足的不可思议。看来王阳明先生的‘知行合一’境界,我还没有到达。我高估了自己,既赢不了王野,谈什么四桩大事?”
一路狂飙,在最自信的言语说出之后,张人凤反而进入最冷静的思索之中。
他从始至终,没有回头,不敢停下,一颗心连稍微松弛都没有闲暇。因为身后王野的刀势,时时刻刻笼罩自己的背后。
张人凤破墙而出,是寄期望于天地风雨大势,将王野的刀势阻碍一下,给自己还击的机会。
毕竟他的脚趾受损,趾骨碎裂。这在长时间的奔走之中,多用腿力,无有干系,但在咫尺方寸之间的近身缠斗之中,躲闪挪移,必然受到影响。
他们这样的高手,和同境界的人物交锋,任何一点微小的不适,都会产生巨大的影响,足以决定胜负。
他一开始也没有想要奔走这样一路,而是觉得骤然从屋内到了屋外,风雨遮蔽,必使王野气势受阻。
只是张人凤没有想到,王野的心态亦如此冷静,全不受到影响,紧追慢赶,时刻不离自己身后一丈距离,使得他如意算盘,终于落空。
不过与此同时,其实张人凤清楚得很,王野亦有自己的两难之处。
三人之中,王野位处中间,前面是张人凤,后面是陆竹。
如王野一旦停下,立即陷入前后包夹之势,届时处境尴尬,将毫无疑问成为三人之中最先出局者。
这也是王野眼见张人凤被逼退,却没有转头带走转轮王的原因。
因为他不能不去追张人凤,一旦停下给了张人凤喘息,对方就会立即反手对付自己,陆竹亦将痛打落水狗,一报此前压制他的大仇。
同样,三人中位处最末尾的陆竹和尚,也很聪明地没有执着于转轮王。
三人实力旗鼓相当,若没有具备压倒性优势,拿到了转轮王便等于是众矢之的,前面两人会立马转头对付自己。
更何况,除了王野确有实际性需要外,另外两人也根本对罗摩遗体不感兴趣。
所以,三人有共同的禁忌,形成了当下的局面。而单纯以这个局面看来,其实对王野最为有利。
因他第一个把这一场战局比喻为东汉末年分三国,并以一敌二,旨在给自己抢占一个“魏”国的名分。
他率先发难,掌握了主动权,面对二人的时候,将拥有极大心理上的优势。而说到如何继续赢下去,王野已有一定经验。
因为三人之中,仅有他曾经以一敌二,面对两个同级高手,并且不是一次。
追根溯源,或许在东溪庙中第一次面对肥油陈、叶绽青,便已初见端倪。
他的秘诀在于三点,一处是打信息差,一处是利用心理优势,最后一处在于制造局部的单打独斗。
面对肥油陈、叶绽青时,他利用了信息差和心理优势。面对古今福、转轮王时,他利用了心理优势,制造出局部的单打独斗。
而此战迄今为止,他依葫芦画瓢,同时利用了三点。张人凤的趾骨受损,陆竹的几次哑炮熄火,均有以上三点的原因。
现在三个人拉开距离,一前一后,他只要追上了张人凤,有足够的时间制造出他们的“二人空间”。
这一点,张人凤也十分清楚,他更清楚王野的体力优势,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于是他陡然停了下来,身形极为诡异的一滞。
这世上不只是有王野能打信息差,有别人不知道的底牌,他也有!
停滞之前的瞬间,张人凤伸手在道袍之中一抖,忽然零零散散,从衣服里掉落出三节东西。
其中两节,被他弹飞在半空之中,他拿起手中一节,往上一抖。当即以他人想象不到的速度,组装了起来。
他组装的过程,也十分潇洒、高效、凌厉,组装的同时就在进攻。
三节东西,其中两节是长达三尺的短棍,一节也是三尺短棍,但一端有个闪闪发光的枪头,枪头上包裹着皮革。
咔咔两声,张人凤手持一节短棍,再兜住另一节短棍,动作间罡气四溢,旋转着接驳上去,再接上最后一节枪头,又被接驳上去。
眨眼之间,他手中忽然多了一杆丈许长短的精钢长枪,长枪组装完成的瞬间,手腕一翻,枪身一颤,枪尖如同闪电,已送到了王野的眉心处。
参差剑是张人凤在武当山上学来的剑法,而眼下这杆短枪“轰雷掣电”的招式——却是他从俞大猷处习得的枪法!
这一招奇峰突出,使得王野大吃一惊,岂止江湖上众人不知张人凤的底牌,就连他这个对《剑雨》极为了解的“上帝视角”亦不清楚。
一刹那,王野陷入了无比的凶险之中。他的单手下意识结印,脑袋一侧,间不容发地躲开枪尖,寒气擦过他的脸颊。
但危险还没有完,张人凤那边一抖,枪尖卸力飞来,切削王野的眼睛。
王野倏然出刀劈砍,刀震枪身,使得张人凤劲力一变。这一招精妙绝伦,就好像是打一个人出拳关键,正好截在手腕。
枪尖距离王野眼球,不过一两寸距离,王野眼睛眨也不眨,脚步往前一划,走了个弧线,彻底让开了枪尖,却是趁此机会,要欺近张人凤。
水势奔流,犹如浪潮,却为他顺势而动,非但不是阻碍,还是一股助力。
腰刀骤经加速,化作了一道比黑夜更黑、比风雨更狂的墨龙,张牙舞爪,摩擦枪身,火花四溅,照亮了张人凤的面容,也照出他眼中的惊悸。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突出奇招,虽给王野造成麻烦,却终于仅限于一时。在眨眼之间,张人凤想要后退,趾骨却成了麻烦,使得他速度慢了一线。
如此交战,慢了一线,胜负已分。
张人凤暗叹一声,他蕴藏已久的枪法似乎成了笑话,双手一松,短枪“轰雷掣电”重重落在地上,参差剑光沸腾而起,竭力做出最后的反抗。
王野手中刀光一点不输,忽然幻化无数的刀影,戳斩劈砍切削撩,燃木刀法的精髓在他手中竭力施展,并间杂其他几门少林绝技。
参差剑是张人凤自创的剑法,其中的底子就是太极拳、太极剑。王野的燃木刀法,亦暗藏了大乘般若掌奥义。
在这一刻的交战,似乎并非只是他们两人交手,亦代表着董天宝和张君宝的交手。
——而这一次,董天宝他并没有输。
……
“阿弥陀佛。”
三人各有前后,王野追赶张人凤最紧,两者仅有丈许差距,但陆竹却距离两人约七八丈,远远落后。
在这级数相争,几个呼吸,即数十招过去。张人凤落后先机,败相从一开始便定下来。
是以当陆竹赶到时候,见到的场景并非两人激战,因为激战早已结束。
王野站在原地,张人凤亦站在原地,两人均收起了兵器,看似和平。区别在于,王野神态从容,张人凤呆若木鸡。
陆竹一眼看出,后者显然被点了穴。在这场“三国演义”之中,最后的胜利者是未知之数,但张人凤已经最先一个出局。
“张道兄是蜀。”
王野指了指张人凤,然后对陆竹说:“大师是吴……啊,对了,吴国其实比魏国活得久来着?那我还是当晋吧……啧,怎么感觉有点晦气……”
他想了想,也不甚在意,咧嘴一笑:“算了,是什么也好,反正我是最后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