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往事（上）
佛伦港，城东，大河女神殿内。
“……卡维尔，这就是我昨晚的遭遇了。”
讲述完自己昨夜的经历，面色有些颓丧的骑士小姐，理了理自己凌乱的长发，顺带丢出了那裹着一沓信件和账簿的包裹：
“……这就是他丢给我的东西，我已经查验过了，全都是那个地头蛇莫洛和波本主教的往来信件，还有他私下给各个海神殿神官和官员的贿赂记录。里面的龌龊事确实不少——落到有心之人手里，都足够扳倒一个主教了。
“托他的福，这下，给我们造谣的源头算是彻底解决了……那个家伙本可以轻松杀死我的，但，即便将我击倒，我从他的身上也感受不到任何杀意和敌意。
“虽然他那张支离破碎的脸庞非常丑陋，但我却并不厌恶……就好像他自然有一股古怪的魅力……妈的，我在说什么……”
昨晚，先维特丽丝一步溜回神殿、换好衣服治好伤势的艾略特，此刻又从那个差点杀了维特丽丝的怪物，转型成了她忠诚而可靠的下属。
作为认真的倾听者，他很负责任地听维特丽丝完整描述了一遍她昨夜的经历，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
“既然那个神秘怪人对你没有任何恶意，那你也没必要对他的事再纠缠不清了。以后，我们当那家伙不存在得了。”
作为当事人，他当然是希望维特丽丝能别再找他的麻烦了。
“不，不能放松警惕，艾略特。”骑士小姐浑浊的双眼中，中闪过一道不明的锐光：
“……那个怪人，他身上散发的煞气，还有他那诡谲的力量不会有假……那不是人类。不能轻信一头人形魔物的花言巧语，我们对那个家伙至今都一无所知，谁知道他到底在图谋什么？
“让这样一个怪物游荡在人类社会里，让他在港城的夜市里蛰伏潜行……也许我应该立即上报万神教会，申请派遣些专业的猎魔修士过来——”
“我说维特丽丝——你这样疑神疑鬼，活得会不会有点太累了？”
见对方还是如此顽固，艾略特已经有点烦了：“有必要吗？这件事我们之前不是讨论过了吗——就算你想要向万神教会寻求猎魔修士的帮助，那你要怎么解释呢？
“难道你要说：‘我在潜入海神殿盗窃财宝的时候，遭遇了一个疑似人形魔物的存在，和他爆发了冲突’还是‘我在潜入莫洛家中的时候遭遇了一头人形魔物，跟踪他时还差点被他杀死’……差不多得了，这么搞只会给你带来麻烦。
“既然他已经都说了对你没有恶意，那我们就当他不存在就好了。”
“卡维尔……你一个在皇都里长大、从来没见过几头魔物的流浪汉，能知道什么？”
听完艾略特的劝解，原本就心情烦闷的维特丽丝直接一拳砸在了桌面上，连带着堆积的信件和账簿都跟着一震，甚至新购置的长桌都差点被这一拳拍碎：
“哪怕他长着一张有点人样的脸，哪怕他说着的是自圆其说的人话，哪怕他表面上对你没有任何恶意……那也是头怪物！
“我知道它们是什么玩意儿——它们就是一群人形的畜生！它们为了活命什么混账事都干得出来，而且，尤其是你这种愚蠢天真喜欢轻信别人的傻子……他们就喜欢你这种蠢货！放着不管他肯定会害死人的——”
她一瞬之间展露出的情绪，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被刺痛伤疤后应激的反抗。
“…………冷静下来。怎么了，忽然发这么大火？”
“……抱歉，我失态了。”
短暂的冲动之后，她捂住了自己的脸，语气也冷静了下来：“我不该侮辱你的，艾略特，抱歉……但我实在无法忍受你刚才那些天真的言论，你真的让我想起了一些糟糕的往事。”
艾略特捕捉到了对方话语中的关键词：“糟糕的往事……是指什么？”
维特丽丝缓缓放下了遮掩面目的手掌，脸上的怒意已经消退，低垂的眼眸中只剩下无言的倦怠：“我亲眼见过那种初具人形的魔物……准确的说，是一头邪神……我知道那些家伙的可怕，所以看到你这副散漫的态度，自然就有些愤怒了……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不是有意侮辱你的。”
“没事……不过，能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吗？”
“……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卡维尔。我当时还不是骑士，更没有受膏的资格，只是一个跟着我的导师海拉女爵接受训练的扈从，一个完全不懂事的小丫头。话说，你了解帝国的骑士制度吗？”
艾略特回忆了一下：“有些了解。我听说骑士学院毕业后的学生，会作为扈从跟随一位导师，接受导师训练的同时随同他一起执行各种任务，为帝国服役什么的……
“攒够功勋后，扈从才有资格参加其信仰神灵的考验。考验合格，才能获得成为骑士的资格。至于是否能受膏还有一套标准，是这样吗？”
这制度有本质上和毕业后的大学生跟随导师读研做课题相似，混够学分有了论文的研究生，才能顺利毕业或者读博。
“差不多……”维特丽丝点了点头：“海拉女爵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导师，尽职、严苛且寡言少语。在收我为弟子的时候，她正好接取了去往帝国南境镇压叛乱的任务，所以，我作为扈从当然要一同前去。
“那一带可没有佛伦港这样宜居。
“南境距离皇都本来就远，到处都是茂密的原始丛林和崎岖的山地。且，帝国上千年的经营，终都没能让当地的山民真心归附。
“没办法，帝国的铁路网始终无法穿越那片潮湿、闷热且盘踞着无数邪祟的山区。帝国沉重的战车也没法在那片土地上轰出炮火。
“总督府和零星的城镇，只能占据仅有的几处平原，尽量控制住那片混乱的地域。
“为了防止那些总是信仰着异神邪祟的当地人发动叛乱，所有的建筑，尤其是当地的总督府和神殿教堂，都修筑得像是堡垒一样。
“一到夏天，这些屋子里闷热潮湿得简直能把人煮熟，所有的东西闻起来不是一股霉味就是一股臭味，人也一样。
“即便你施展了能够降温的术式，也会在当地那诡异的气候里迅速失效，所以，食物也总是很快腐烂生蛆。
“哦，说到生蛆，那儿还有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虫子——我就是那时候开始恐惧蟑螂的，因为它们真的到处都是。
“想要在那片土地上升起帝国的圣辉旗，能依靠的只有刀剑和魔法。因此，每年奉命前去服役镇守的骑士络绎不绝，但很少有骑士会带着年少的扈从去那儿的，毕竟，没长大的孩子确实很难受得了那种苦。
“当地的山民对待帝国政府的态度也很复杂，那些山林里的部族有的对我们态度暧昧，有的愿意和我们保持贸易，还有的与我们有血海深仇……而且今天和你笑着打招呼的山民，明天就可能带着刀潜入你的房里砍掉你的脑袋。”
“本地孩子口音浓厚的通用语我根本听不懂，又因为我也不会给他们好脸色，他们会团结起来孤立我，对我吐口水扔石头……
“成年的骑士和当地的督官们天天东奔西走，不是忙着加固防线调配物资，就是潜入深山搜剿叛乱的山民……我只能待在城内的堡垒建筑里无聊地练剑，除了海拉女爵没人会对我说话。
“在那里服役的前半年里，我真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直到下半年年，情况才有所改观，另一位和我一样境遇的扈从也来到了这里，她叫佛罗雅……艾略特，和你一样，她也是平民出身的孩子，之所以来到南境服役，是因为只有来这种糟糕的地方，她这种没有背景的人才能有出头之日。”
“所以，你们后来成了朋友？”艾略特已经猜到了后续发展。
“对。毕竟在那种地方，就那么一两个聊得来的人，肯定会成为朋友的。更何况，佛洛雅是个表面坚强实际有些懦弱的善良女孩，和她相处还是挺愉快的。”
维特丽丝露出了个苦涩的笑容：“有了个伙伴确实让我有了不少底气，更何况，相较于佛罗雅，我身材更高、力气也更大、更喜欢冒险。
“有了她之后，我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我还会拉着她一起偷偷做一些违禁的事：和本地孩童打架斗殴；偷偷溜出城区在危险的雨林地带闲逛；在山民们来到城里进行贸易的时候故意捣乱……
“佛罗雅总是跟在我身后，用仰慕的眼光看着我，因为我总能做出她不敢干的事情——这也让我甚为得意。”
原来你一直就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啊……
虽然很想继续吐槽，也很想多多了解维特丽丝这段时间的黑历史，但毕竟正事要紧，艾略特只是敲了敲桌子：
“大致我都清楚了，那这位佛罗雅小姐，和人形邪神又有什么关系？”
“……那是我服役的第二年。南境的山区中，又有山民部落发动了叛乱，对总督府进行了进攻。刚镇压完他们的暴动，又因为战事导致的魔力紊乱，催生了好几头相当可怕的大型魔物。我和佛罗雅作为海拉女爵的副手，也参与了搜剿魔物的战事。
“我们当时应对的，是一头魔化后体型几乎相当于一座堡垒的巨大黑鬃野猪，那玩意光是獠牙就能捅碎结实的夯土城墙。为了防止它前往山下摧毁城市，一位骑士以牺牲为代价，动用了危险的高阶术式，击穿了它比坚铁还厚重的皮毛。
“当夜，大家都在魔物的尸体旁分割那家伙的血肉，顺带为那位骑士守灵祷告。我因为帮不上忙，觉得有些无聊，就怂恿佛罗雅陪我一起离开临时的营地，去周围逛逛。
“她虽然觉得这样不妥，但在我的怂恿下，她还是同意了。借助清朗的月光，我们沿着被那头魔物野猪在山中拱出的裂谷一路前行——那条裂谷后来变成了一条河道，非常醒目——这样就不会迷路。
“相较于沉闷燥热的临时营地，显然，夜晚的雨林要更加惬意，感受着吹拂过面颊的微风，我们很快忘记了时间，不知不觉走了很久。
“正当我们决定在大人们发现我们走失前返回林地时，我们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呼唤——有一个声音，正从密林的深处隐约飘来，而那声音在用字正腔圆的通用语说着‘救我’。
“我的第一反应，是可能遇到了埋伏在这里，想要引诱我们进入密林深处的山民，这一定是个陷阱，就想赶快走。
“但佛罗雅不同意，她认为，本地的山民根本不懂标准的通用语，不可能说这样的话，这可能是一位需要救助的骑士……最终，她还是甩开了我，自己抽出佩剑，潜入了密林深处。我也只能跟上去了。”
艾略特皱起了眉头：“听上去有点冒失啊，你们难道没考虑去请求那些成年的骑士帮助吗？”
“怎么可能……我们可是背着守灵的骑士偷偷溜出来的。”维特丽丝摇了摇头：“而且，我们当时有种盲目的傲慢，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雨林的树冠非常茂密，几乎遮蔽了所有的月光，密林深处更是一片黑暗，我们只能踩着泥土和碎叶，用召光术带来的微光照明，在林中寻觅呼救之人。
“那个声音忽远忽近，但一直有序地诱导着我们去靠近她——所以，最终，我们在一座即将枯萎的佩尔松古木下，看到了一个上半身为娇弱少女，下体为枯木根须的东西。
“它就是我遭遇的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