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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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寒潮(二)

骆一禾年说:“熬过去之后,不就一飞冲天了吗——刘芯武写伤痕文的时候,不也熬了一段时间才确立地位?”

“他凭什么调去了《人民文学》,不就是在历史的关头,赌对了吗?”

“——话是那么说,但是今时不同以往,而且……唉。”黄修几和唐环没有再多聊,而是给小了他们许多岁的余切一个勉励的笑。

哪里能有那么容易呢?

伤痕文可有一大堆作家写出来了,量变产生了质变,一系列优秀作品诞生,使得他们看到了群众的支持——什么是支持,就是雪花一样的信件,飞往了出版社,渴求看到更多作品。

就是出版社的编辑们,大着胆子,认为“还可以使一些要产生社会影响的文章”发表。

就是官复原职的干部们,说自己正在看这些“不太上得了台面但很火热”的文章。

最终,伤痕文惊动了高层,他们给了伤痕文地位,于是一个新的流派诞生了,伤痕文作家们得到了奖赏,成为文坛中流砥柱。

刘芯武赌对了,写样板戏的那些作家不就输了,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这俩师兄说:“大不了你过两年来《十月》实习,现在避避风头,无论是评论组还是小说组,你肯定是有一个位置的,我们的工资可高啦,九十块钱一个月呢,据说还要再涨五块钱……诶,你俩咋走了?”

“我们去找王主编!”

王世民有一个专门的办公室,虽然不怎么大就是了。

余切和骆一禾来的时候,被整个屋子的烟味吓了一跳,骆一禾一边咳一边问:“主编,你在做什么呢?”

王世民掸去身上的烟灰,他还有心情开玩笑:“余切,人家出招了,你的招呢?”

余切老实说:“我还得再想一想。”

“这就对咯,”王世民缓缓站起来,在余切和骆一禾之间踱步,“事情要谋定而后动,只是没想到你一来到咱《十月》,就碰到这种事情……但是,做大事从来都不容易,我们《十月》现在还没怎么搞出出息,已经吃了好多苦头。”

“上一次我和你讲了故事,这一次,我和你讲另一个故事……”

王世民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时间,他讲起了几年前的事情:

“《十月》是在改开之前就创立的,77年的7月份,那时候乔公已经恢复了各项职务,但我们还不清楚到底怎么样……7月30日,在工人体育场的一场国际足球邀请赛,乔公突然出现在主席台上——你知道吗?所有观众都不看球了,先是巨大的沉默,然后,大家站起来疯狂的鼓掌,大喊……我就在现场,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在喊,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热烈的掌声……”

王世民的眼睛熠熠生辉,他没有在看他面前的两个人,而仿佛仍然在回味那一天。

“8月份,开了个座谈会,要求抓科技与教育工作,10月份,决定恢复高考,然后我看到了这些消息,决心要和人一起创办个文学期刊杂志,那时候纯文学期刊的老大《收获》还没有复刊,我们就是第一个……

“我们创刊后并不知道是否有那么多作品给我们发,于是让原先京城人艺的老赵组织一些活动,吸引年轻人来写小说,刘芯武就是这里面的人,你所知道的石铁生、还有你们燕大的师兄陈建工,他们都在这里,我就知道尽管过去了十年,大家仍然偷偷的热爱文学……”

“我又打听那些老作家们,听说他们不断的向外放出消息,要‘归来’了,我想啊归来吧归来吧,文学正需要你们的余晖,我又听说,那些受到过打压的作家们,也仍然在努力的创作小说,在牛棚里面,在农场里面,他们是‘重放的鲜花’,连他们也离不开文学!文学是不会死的。”

“创刊后,又有几次风波,大家都以为不行了,最大的两次是没有出版号和要求我们管好自己,守住阵线——就是不让乱发小说嘛……后来我们都扳赢了,大家都以为是我有功,外面也这么传,我今天悄悄的告诉你,余切……”

王世民掐灭烟头,重重的说,“其实我从来都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你相信吗?”

余切口干舌燥,说:“我相信。”

王世民笑着点头,“我根本就不知道啊,但是我还是做了,你又知道为什么吗?”

没有等余切回答,王世民道:“因为要做大事情,从来就没有八九成的把握,这样人人都能做,那就不是大事情。”

“王主编……”骆一禾喃喃道。

而余切的胸中,产生了一股巨大的愤怒,这种愤怒让他快要烧起来了。

我只是想要写个小说,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大家过的更顺一点,少走点弯路。

为什么总要遇到这些?

文学为什么那么的难?

刘芯武不是一个只会以势压人的小干部,他是个货真价实的,有水平的作家,还是个文学研究者。

因此,在读完《天若有情》之后,他发现了这篇小说中的缺点:确实,为了吸引到读者,小说存在一些戏剧化的设定和桥段,这些本身来自于它的原作——作为一个故事片所存在的必要商业元素。

然而在八十年代初,这是有些突兀和稀奇的。

这既让小说得到了喜欢,也让小说露出了脆弱的一面:它是幻想的,它几乎不可能发生。

恐怕刘芯武写这一篇文章的时候正在嘲笑:当余切遇见了社会事件,因此让小说得到超常规的追捧时,文艺界也正在进行另一个事件,你也想不到我能这样联系。

王世民不想让两个年轻人过于焦虑,尤其是不想让余切焦虑,“余切,你是个作家,你的任务是好好写小说,这些场外的事情我们来处理。”

他叹道:“幻想文学……幻想难道不好吗?人本来就是爱幻想的,为什么连幻想也要分个有价值和无价值的,谁不爱做白日梦。”

“我马上有个高级别座谈会要参加,到时候我代表《十月》和刘芯武沟通。”

“——那我们做什么?”骆一禾问。

“写小说,作家的事情,就是写大家喜欢的小说,说起来最简单,也最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