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旧时间 老房子
几场秋雨后,江南依旧新绿浓浓,空气清冽一些了,桂树枝头似乎有了爆芽迹象。憋了一个灼热难消的长夏,万物于浊气怨气中纷扰加剧,极度期盼着秋风清清凉凉、正气凛然地来平息一切,让世界回归安宁。
紧接着,比秋风更猛烈的强台风接连光顾,人们忙于收拾残局,扶正倒下的大树,清除台风后的狼籍,悄悄然,鼻息中桂香浮动。
秋已深,天气才渐渐微凉,旧时间似乎要与万物交错,渐渐淡出世界了。
任时光游走也跳不出五行,秋属金,肺经当令。喝起杏仁茶时,想起了桂姨,那个整日咳嗽,声音沙哑、脸色苍白、形销骨立的模样,是否依旧还有当年的倔强和清俊轮廓,她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还好吗?
前不久听阿涟说桂姨查出肺部有几处阴影,医生怀疑有肿瘤,建议打一个星期的抗生素,如果是炎症,一星期后阴影会消失,如果是肿瘤那就不会消失。
阿涟陪着她焦灼了一个星期,每天排队挂号、检查、挂水,漫长的等待,逗留在希望微茫的肿瘤病房,空调间里寒气逼人,桂姨穿着厚厚的毛衣,脸色如灰,灰中尚有倔强,好像在和病毒比赛谁先冻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医疗方式,想必医生也是迷茫的,但又能如何?桂姨的口中悄声念叨着:“要是一个星期后阴影没有消掉,我就吃安眠药走了,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妈妈,你不要这样子,讲好要积极面对的,任何结果都要积极面对的。”阿涟难以维系的平和心境又被打破了。
桂姨仿佛被叫醒了,摸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哦,哦,我又忘记了,要积极面对,哎,真格难啊!”
一星期后,桂姨肺上的阴影消失了,谢天谢地,好似又从阎王那里续上了命,每一次都那么无助而侥幸,上天的施舍,毫无脾气。
好像身体里总有个定时炸弹,而引线被命运操纵着,总在不经意间发出警报,慌乱了身边人,大家尽人事听天命,然后化险为夷。
秋风微凉带着潮气,与阿涟相约,让她带着我去探望桂姨。
桂姨一见到我就开始手忙脚乱了,洗苹果,找茶杯,搬凳子,聊聊这个屋顶的漏水问题,还担心玻璃屋顶会不会塌下来。
我劝她坐下,把心收回肚子里,别被外物给收去神,没了神,人就不好了。就像人要睡在房子里才有安全感,四面墙围着,不受侵犯。
“说起那房子,小张律师最后对我说什么你知道吗?”桂姨收敛了笑容,几分黯然神伤,“小张律师说‘桂阿姨,法官到底怎么了,这个世道怎么了?’他这么说,搞得我更难过了。拼了老命去打这场官司了,证据链完好,怎么会是这个结果,真的是太失望了。”
“不过,也有人说的对,我的房子被人抢了,说明有人替我挡灾了。我现在啥都不想了,只要身体好,多活几年就够了。”桂姨豁然开朗,脸上又阴转多云,些许出晴了,她如今能如此自洽,太不容易了。
“说的太好了,桂姨,接下来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我看了看阿涟,我们都知道,她能这样想那是多少个不眠夜反复磨耗出来的呀。
战胜自己,我们终究要战胜自己的,否则就要被命运甩进无边的黑暗里。
“我大哥是北大毕业的,个性特别张扬,后来犯事,判了九年,后来他在监狱里自己看书学医,服刑期满后留在监狱当了医生。”
“后来家里给他介绍了女孩子,好让他有个家,过正常人的生活。可是人啊,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结婚没几年,爱喝酒,一喝酒就犯老毛病了,胡说八道,还打老婆,人家实在没办法,趁他发酒疯的时候,用录音机,把他说的话都录了下来,好了,这下又被抓进去了,一关又是十年。”
“第二次出来的时候,他癌症晚期,我爸爸要求我帮帮他,把他的房子买下来,然后让他暂时住着,这一住,他不仅自己住,还娶了老婆,带着一个养女,临终时他写了遗嘱说房子给老婆和养女。”
“他不知道这房子你们出来钱买下来了吗?”我开始探究问题。
“他知道呀,但是他喜欢摆阔充体面,否则他怎么讨到老婆啊,全靠一张嘴忽悠的。现在人早早走了,房子拆迁都没我们份了。”
“真金白银买的房子,手续齐全,可是房子就是不能到手。历史遗留的问题太多了,外公走了,遗产分割也是个问题,外公有十个子女呢?”阿涟云淡风轻地说道。“本来就不想打的官司,太复杂了,但她非要打,拖着爸爸跑前跑后,最后爸爸走了,她又整日沉浸在悲伤中,过了一年了,她还是放不下,太执着了。”
“要是爷叔在,他也会继续打官司的。”桂姨看着墙上阿涟父亲的遗像,很坚决。
“妈妈,爸爸是为了让你开心,他觉得这些年欠你太多了,所以一直无条件支持你。”我听到阿涟的潜台词:并不是你做这件事就是对的。
房子,一直以来都是桂姨的执念。包括买现在的房子,是她不惜高价买的老破小,离医院近是唯一的要求。那年疫情进入尾声,她在忙着搬家、改造阳光房,她是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才安心。她说过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不能在出租屋里,让别人嫌弃。
“所以一审判输,我是不服气的,为啥这样欺负我啊!”桂姨说着两眼一红,伤心像片海,委屈如海浪层层叠叠,一会儿拍向礁石的时候,惊天动地,一会儿拍向沙滩,如嘶吼致哑的咽喉,无力声张。
“我要继续打下去,看看二审还是不是这个结果,要是还是这样,那么我就彻底死心。”此刻的桂姨坚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