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近几年在报纸副刊陆续写了一组围绕若干自成一格的《水浒》[1]人物的短文。题目随意到而来，不苛求非谈某人不可，更不以所讲梁山人物与非梁山人物之比例为虑。苟自觉有所得，所言又非人云亦云之语便写。写来也没有预定的长度，讲完要说的话即止，故有蛮长的，也有真短的。这些文章虽然各自成篇，串联起来尚成系列。现在合为一书，仍保留各篇独立的格调。排次起来得有秩序，就以涉及的人物在《水浒》书中首次出场的先后为据，而以讲众军官、所谈人物较多的一篇殿后，希望借这安排增加各篇之间的连贯性。

各篇选讲的人物既不以梁山诸人为限，凡在招安以前的情节内出现者，不论角色，不计分量，只要觉得他（她）在某方面足称为“最”，有话可说，就可以谈。招安以后才首次出现的人物虽不在讨论之列，招安以后的情节有时还得带上几笔，以便把事情说清楚。即使人物的选谈以招安为止限，可选讲的人物仍几无穷尽。不过现在既在已发表各篇外又添写了讲王伦、宋江、阎婆惜、栾廷玉的四篇，篇数已相当，况且不少没有分列独立篇章的人物其实可说的话已讲得差不多了（如施恩值得讨论的地方全包括在武松和蒋门神两篇内，有关晁盖最重要的事情在卢俊义篇中已有足够交代，鲁智深和李逵的讨论也分见于不少篇章内），工作正好告一段落了。

为了说明符合“最”的条件的人物尚有不少待发掘，而我有一名为杨轩的学生刚交来一份题名《最无男人气概的人——杨雄》的习作，分析得颇佳，不妨选录几段精彩的（文字代其稍修改），既可使本书增一话题，复可表明工作真可以续做下去：

杨雄是公门中人，任蓟州的两院押狱，同时兼充行刑刽子手。他的背景和戴宗差不多，两人的遭遇却有极大的差别。戴宗不兼充刽子手，故杨雄应比他更具杀气。戴宗在牢中收常例钱（这反映梁山人物对正义感的诠解），杨雄却被流氓欺负勒索。“踢杀羊”张保率众来欺，先抢去杨雄的花红缎子，再“劈胸带住”杨雄，更拖住其手，令他动弹不得。争执间杨雄仅叫了声“这厮们无礼”，什么都“施展不得，只得忍气”，无能之极，又何来“一身好武艺”？

流氓在街上欺负公人，不是小事，怎也不该常见。杨雄的丈人潘公得悉此事，并不惊愕，迅即领五七人来帮忙。看来这种场面潘公已看惯了。还有，潘公见到石秀时，心中欢喜，说了句：“我女婿得你做个兄弟相帮也不枉了。公门中出入，谁敢欺压他！”这岂不是说，杨雄这个公人经常在公众场合被人欺负！

入赘潘家此事对杨雄的心理亦必有负面影响。何以说杨雄是入赘的？出嫁从夫，潘巧云却居娘家，与父同住；家中还为其死去的前夫放牌位，做法事。此种事使杨雄在外人面前男性尊严大损。

等到妻子与人通奸一个月了，街知巷闻，甚至有编为歌唱出来的，杨雄竟没有主意致问石秀：“贤弟，你怎地教我做个好男子？”荒谬透顶！

潘金莲通奸且杀夫，武松为兄报仇，一刀了结她，然后取心割头来祭武大。虽够恐怖，总算是快刀处理。潘巧云仅犯通奸罪，杨雄可以休之，怎也不致要动用凌迟极刑。杨雄杀妻所搬出来的理由，一是“坏了我兄弟情分”，本已牵强，二是“久后必然被你害了性命”，更成罗织将来的罪了。杀妻之法复极变态之能事。先把潘巧云的衣服头面剥光（在场的石秀和时迁岂非未见证杀人，先享眼福），再绑在树上，斩迎儿示威，然后挖她舌头，再以刀从心窝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五脏，挂在树上，最后还把她的尸骸剁成肉泥。恐怖程度无以复加。这样做绝非英雄好汉泄愤的表现，而是懦夫掩饰自己胆怯无能的低招。

这样读《水浒》，自然不会堕入陈陈相因、拾人牙慧的窠臼了。

讲完这些，还得交代一下参考资料的情形。

此书不是学府式的著作，写来主要凭感受，故不加注。需要引用参考资料来说明之处不多，也都可以在文中交代清楚。其中一本参考书，情形较复杂，就在这里说明好了。讲述时，偶涉及事件所经历的时间。何心（陆衍文，号澹安，一八九四至一九八〇）曾替《水浒》编年，功夫做得不错。遇到需用此等资料时，我依据他的研究。这些编年资料在他的《水浒研究》中统归一章，用来方便。要指出的是他这书有出版日期相隔颇长、内容有别的三版：一九五四年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上海）的直排繁体字初版；一九五七年古籍文学出版社（上海）横排简体字修订本；一九八五年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横排简体字增订本。代表作者最终意见者当然是一九八五年版；可惜市面流通的此书海盗本竟是用早已作废的一九五四年版影印的。

插图的来源也得讲一讲。那些插图风格各异，很易分辨，故每个来源举一例就够了：

（一）万历后期容与堂刻百回繁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如页005。

（二）万历间尚不知总回数的简本《京本全像插增田虎王庆忠义水浒全传》，如页059。

（三）万历二十二年余象斗双峰堂刻一百零三回简本《京本增补校正全像忠义水浒志传评林》，如页006。

（四）明版袁无涯、杨定见一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传》，如页065。

（五）明末陈老莲（名洪绶）《水浒叶子》（李一氓藏明末清初刻本），如页012。

（六）明杜堇《水浒人物全图》（朵云轩刻本），如页078。

（七）金圣叹七十一回本《绣像第五才子书》（顺治十四年醉畔堂本），如页178。

（八）俞万春《结水浒传》（即《荡寇志》）（咸丰三年初刻本），如页003。

我不懂电脑，写的草稿又潦乱，幸赖系中秘书黎梅笑贞女士替我小心处理，做出一份漂亮准确的打字稿来。特此一记，以志感激。

正话杂话都讲过了，还得加添一句：读者一定会发现其他合称“最”的人物的，欢迎继续写下去。

二〇〇三年一月十四日晨序于宛珍馆

注释

[1]《水浒》为《水浒传》简称。